“俯天涯海角,今来古往, 人物如流”
宋时憋了一路的诗兴, 到海南岛上终于释放了出来, 对着海边矗立的天涯石吟了一阙宋词。
未曾亲履却也在媒体上熟悉了无数遍的景物当前, 熟悉的解说习惯一时涌上心头。他抬手指向巨石, 眉目生辉地向身后游客, 不是,学生们介绍道“此地便是传说中的天涯海角。从此处南下千里外, 便是海外蛮荒, 不复中原所有了。”
这里好像也没算过中原吧
这念头如流水般在学生心头一闪而逝, 很快就被更要紧的事遮过去了“这些巨石清奇古怪, 又立在这天涯海角之地, 正宜题几篇诗词文字在上头”
文人的工夫就在诗文上。虽然他们一路上已题遍了大江南北, 集结起来的诗词游记比论文还厚, 可见了这天涯海角的风光,还是忍不住要作诗抒怀。
一群年轻或不那么年轻的诗人拥在巨石边苦思诗作, 或大笔淋漓地在石头上题字。唯他们宋院长沉稳成熟, 早过了到哪个景点都要留言题词的年纪, 就在天涯石等景观下跟桓凌拍风景,顺便也拍拍一旁或低头苦思、或大发豪情的学生。
这一年多都在外奔波,也没回京过年,眼见着再过两个月又是新年,且叫他们放松玩儿两天。
然后抢在这岛上水稻扬花期好好干活。
海南矿产虽多,又有亚洲最大的富铁矿, 可相较它另一项著名产物而言,这些矿藏都要失色。宋时在他们父子事业的起点容县都没怎么停留就直奔崖州,为的就是赶在水稻扬花期前到此,找到雄性不育的野生稻。
这回或许就能找到我国杂交水稻的老父亲“野败”的老祖宗
海南四季长夏,气候温暖温润,正月间气候正和京中夏日差不多。若不是特别端肃,讲究衣着严谨的,正好在海边游游泳,学学圣人与曾点“浴乎沂,风舞乎雩,咏而归”的风彩。
游泳回来,还能喝口清甜冰凉的椰汁,吃上内地罕见的亚热带水果,饭食则有肥鸡、醢肉、珍鲜海味,一年两熟的占城香稻
当地土民更是热情,听闻他们是大儒,也不问是真是假,学问深浅,便奉美酒佳肴来招待。族中老幼吹箫鼓乐,少年男女于庭前献艺,跃竹而舞,看得学生们也心驰神荡,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崖州自知州以下官员都在旁侍宴,见他们似有兴致,便举杯劝道“此地风俗殊异中原,却也别有野趣。下官们初来时也多有不适,后来为官日久,便也觉土民热情淳朴,却不过其盛情,每尝与之共乐。两位老先生与学生们难得到这天涯海角,何妨也试着入乡随俗,只当体尝域外民风”
喝,前几年还只有和尚叫他“老爹”,如今都有从五品的知州叫他“老先生”了。
宋时不知是该高兴地位更高了,还是感慨被叫老了,心思复杂地看着那位满面髭须的于知州,扯出一抹笑容“于大人说得是,少年人应该活泼些,下去与土民同乐一番也好。”
他跟小师兄也正是该下去发散发散青春活力的年纪呢。
他挥手招呼学生们下去跳舞,自己也入乡随俗地起了身,捧了一盏酒递向桓凌“请师兄满饮我这盏酒,与我一起下场共鉴本地风俗。”
桓凌抬手接过酒盏,一饮而尽,眼中倒映着满庭灯火,含笑握住了他的手“好。这场中尽是知心有意的少年人,咱们过去凑凑热闹也正合适。”
好个知心解意的小师兄,正合适给他当舞伴。
宋时手上身一用力,将桓凌从座上拉起,脚步轻盈地走向那排跳着竹竿舞的少年。他虽然没跳过竹竿舞,但小学时也跳过长绳,抓得住节拍,身体又灵活,试了几下便跳得有了模样。桓凌也是个惯会蹴鞠,学过骑射的人,眼力准、身法好,看着竹竿开合,别人的脚步动作,不久也便会跳了。
几个早下场的学生都未必有他们跳得好,见老师们身形轻捷,神情潇洒,舞姿节奏竟和那些穿着民族服色的少年人差不多,也都喝彩“两位先生跳得好”
“先生神情疏旷,舞姿娴雅,真有魏晋名士之风。”
场中学生和土民鼓掌喝彩,兴致越浓,那些不爱活动的学生却有些担忧“自从到了岛上,宋院长唯以游玩为务,竟连着几天不曾布置功课,亦不曾勘寻矿脉,反叫人心头难安了。我只怕咱们在外游心逸兴时,中原不知又有多少才子名士又得新理,咱们却荒废了光阴,落于人后。”
从前坐在马车里看书算题时也恨课业多,可如今连着几天只擎游玩,更觉心头空落落的,活像欠了债一般。
这欠了钱债好还,欠了学债则像欠了高利贷一般,一日不还心头便压着驴打滚儿的利息。海南距中原数千里路,能随老师们一路走到这里的学生都是年富力强,精力绝好的。连歇了这几日,歇得他们心荒手痒,坐立难安,终有一日按耐不住,联袂到两位老师面前打探“先生当何时复开讲学,重留功课”
休息两天不好吗
桓凌看着这些乖巧好学,一心求知的学生,想到师弟之前跟他商量的农活儿安排,心中微生怜惜之意,难得提醒了他们一句“这一年多来登山跨海,一向不曾正经休息,你们也受累了。咱们往后要为圣上、为天下尽心尽力的时候还多着,何不趁现在多歇歇”
学生们不累
学生们不怕吃苦,只怕不能多学些东西
先生们这些日子俯察土俗,起观天海,是否又悟得了新理不讲新学便温习旧知也好,似这样天天只情吃喝玩乐的日子,他们已经不习惯了
桓凌眼中的怜爱化作了欣慰,向他们点了点头,温声夸奖“有这般志气却是好事。你们宋院长少年时也这样不好玩乐,一心只爱研究民生大计。”
宋院长如今在大郑不算圣人也当得上个贤人了。叫他亲夫君点评一句“宋院长少年时也这样”,众生激动得头皮发麻,恨不能立刻重回实验室,研究石油化学、电力之类保国安民之物。
也不用立刻回京,就在广西、福建这种宋时曾办过工厂,能烧出实验室玻璃器皿的地方,先配出一间实验室就行。
“总是有个屋子做实验,有些烧杯药品摆弄才安心。”
给先生们洗照片的药水就算了,这照片实在已经摆弄絮了。
桓院士似乎已经被他们打动,学生们便只眼巴巴地看向宋院长。宋时果然也被他们的精神打动,慈爱地笑道“我与你们桓先生早知你等好学,已在广西定了合用的器具,只等过几日水稻扬花便带你们下田。”
下田
这海外孤岛的田地,难道比汉中、蜀中的千里平原沃野更好亦或他们只是无知无觉地玩乐时,他们院长和桓先生已探出此地有比磷矿更能催发五谷的矿产
众生都是务实学的人,到了岛上,哪怕先生不带着他们干正事,见了田间稻禾也都要停下来看一回,招来老农问几句。可他们院长当年种嘉禾是要从分蘖时就加氮磷钾肥的,这岛上的水稻连稻穗都抽出来了,这几天也不见两位先生行动
岂止不动,仿佛还要再拖拖,难道是要拖到扬花就是要趁扬花时上什么肥,也该提前把肥料备下吧
宋时听了他们所问,摇头道“我自幼随父亲做亲民官,这些年来一直在研究化肥,于今已将可用之肥将及研发遍,难得再有进益。”
一句话就打灭了学生的希望,但下一句话又点燃了他们更高的期待。
“然以肥料肥田,实如人喂养牛马。虽得日日饱食者肥壮,饮食不周者瘦弱,然肥瘦易改而骨骼体态难变。驮马纵然日食石米,不能长成大宛天马,于粮谷亦是如此,故而改肥料不如改其品种。”
要从根本上改良本种,必须靠杂交。
他们在汉中、滨海经济园里都辟有实验田种些杂交各种瓜豆之类,已经选育出不少好品种。跟他们来海南的这些学生,在家时也都做过人工授粉的苦工,没有不熟悉“杂交”这个概念的。
可这水穗花细小如谷,一穗上就生着百数十朵花,雌雄蕊挤在细小的花苞里,实在难采粉授粉。早先他们想试种杂交水稻,先生们都不支持,怎么到这里又突然提出杂交莫非宋先生背着他们做出了什么能别雌雄、拆鸳鸯的工具来
两位先生从前用鸳鸯尺、比目车传情,这拆人夫妻的东西却不知又要取个什么名儿。可不敢再沾鸳鸯比翼之类,不然倒有些自拆佳偶的不吉利之嫌。
学生们只敢猜宋院长夫夫做出了能拆分雌雄蕊的小勾针剪刀一类,还替他们操心着名字吉不吉利。岂料两位先生不是要挑出稻花中的雄蕊,而是干脆不要了,要让他们趁花期下田,寻找雄蕊天生发育不良的野稻。
宋时一本正经地忽悠他们“中原水稻都是庄户一代代选育的,所以咱们常见的是一花之内雌雄整齐,能自行繁育的良稻。唯这天涯海角畸零之地,无人栽培的野稻荒禾中,才生得出畸零的不育水稻。”
其实普通栽培稻中也有雄性不育株,但是很难百分百遗传不育性状。凭他们现在的知识和技术,更不要想那种高难的研究,索性直接跟着大能的脚步,往海南来寻野生不育稻更可能成功。
“雄性不育”四字传进学生耳中,也就如一道惊雷劈开了他们心底的迷雾。
既然这水稻是不能靠人手一个个劁阉骟去雄的,那就索性去寻天阉的稻种将它雌蕊上都涂上中原良种水稻的花粉,定然能像他们从前做的杂交瓜果般,生出累累垂垂粒大质优的嘉禾。
说不定能比当初宋院长与桓先生献上的祥瑞“十三穗”穗子更多,结粒更多
学生们仿佛已看到了结出扇面般丰硕穗子的水稻;看到其上粒粒饱满的稻粒;看到秋收后晒场上堆积如山的粮谷
粮食才是治世的根本。
不论是好学哪一科的学生,自幼年束发读书开始,受的都是兼济天下的教育。听说能种出更好的粮谷,自然当作头等大事来办,哪怕耽搁学业也在所不惜。
众生激动得眼露神光,连歇了多日的身子里更是涌出无穷精力,恨不能立刻冲进荒草丛中寻野稻。两位老师也不舍得辜负他们这满腔志气,一身精力,各发了精工细作的放大镜,这就放他们出门,到田间地头、河谷道边搜寻野生稻,标记好地点等待花蕊发育成熟。
两位老师则亲自去向于知州说明此事,请州衙给学生安排向导,再预备下几亩上田,等他们寻到野生雄性不育水稻后做实验田。
不过杂交水稻的原理艰深,不易解释,他们对当地官民就只取了个最简单的,也最让人无法拒绝的说法
种祥瑞。
他们要在崖州种出比自己曾献到御前的那种收成更高的嘉禾。
宋时说得淡定,听的人却淡定不起来,于知州甚至仓促起身,打翻了茶杯,带着一身水渍上前问道“先生是说,这种孤雌无雄的稻花结了别处雄花的籽,就能种出亩产四百斤往上的良种”
岂止四百斤,杂交水稻的话,上千斤也就是个普通水平吧。
宋时轻飘飘地点了头,又告诉他此事非一季之功,就是找到了雄性不育的水稻,也得繁衍几代才能慢慢得出良品。海南虽然一年至多能种三季稻,可眼下他们没带来肥料,也不能立刻建起联合制碱厂,光凭土肥是供不起这些水稻一年三季的营养需要的。
于知州肃然颔首“宋大人与侯爷只管放心,下官必尽心尽力促成此事。哪怕一年两年不成,只要本官还在任上,必定竭力周全。”
他也听过宋三元在汉中种祥瑞的故事,必定依样儿给他们备下上好的水田,最有经验的老农,再派人去汉中买最新的化肥。若能种出比上回桓侯在御前献上的更好的祥瑞嘉禾,莫说种上一年两年,一任两任,就是他到任期后直接辞了官在这里种上一辈子都值
不求衣紫着绯,但盼青史留名
顺便请两位大人将他的拳拳报君之心报于圣上和朝廷诸公
于大人诉罢忠贞,起身向座下两位客人深施一礼,慷慨义烈地踏出二堂,步入孟冬的炎炎烈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