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从礼部回去便摔了一套珍爱的兔毫盏,发泄一阵后才重重坐进官帽椅里, 仰面阖眼, 喘息不已。
他终于明白了二哥出京时的不甘。
他在礼部将科考、祭祀、封赐之事做得一丝不差, 在父皇膝下尽孝尽忠, 无论多难的差使交到手中都尽力完成, 不惜倒贴银两;他在父皇膝下承欢尽孝, 劝母妃关照新入宫的继后,进宫中请安也会顺便关照年幼的弟弟们与几个养在宫中的侄儿
他自问“贤”、“孝”二字都已做到极处, 然而父皇眼中仍是看不到他的好, 只有长兄周王。就连那满朝大臣也只拥护周王, 今日圣旨下来, 三位阁老竟都绝口不提当日景仁宫中闹出的“少年天子”一案, 不行封驳之权, 直接拟了圣旨要迎他回来做储君了
他二哥骁勇好武, 不拘小节,没有人君之望, 父皇和朝中大臣看不中他也罢了, 他不过是出生晚了几年, 别的有哪里不如大皇兄如今京中有谁不称他一声“贤王”,哪个百姓不晓得他的名字
当日皇兄在京时他不曾有过别的念想,凭什么他都犯错出京了,父皇和大臣们仍只是属意他
他忍不住想让王妃请姻祖父李阁老过府问问原因,可是想起这封圣旨便出自内阁,李阁老必定早有所预, 却一丝风声都不曾透给他,便又觉得心灰意冷。昔日乐广曾云岂以五男易一女。女儿尚可不要,如今他只是娶了李家孙女,李家又怎会全力支持他
何况李氏自己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平日想跟她说说朝中风云,去得千万句,回来就是一句“与咱们又不相干。”
非但不支持丈夫的胸襟抱负,连儿女的前程都不想成天只知道读书看报,叫人买汉中的新鲜玩意儿,经济园里新弄些什么都要拿来看看。从前听说汉中办了女学校,自己还在家里教婢女读书
幸亏她还知道王妃身份尊重,不能出府,不然只怕还要去宋三元父亲办的什么女学院里教书
母妃为他千挑万选的妻子不懂他的大志,做阁老的姻祖父眼中只有君臣父子,没有祖孙之情。而他母亲的外家商氏也只会审时度势,当初周王还未回京时就已劝他收起心思做个贤王,如今更不会为他争什么。
他枉有这些位高权重、门生遍天下的清贵姻亲,又有什么用
这些人一味地偏向大皇兄,他手中无兵无权,不能和大皇兄相争,也只能忍了。可他不得不忍,别人也会和他一样不声不响地看着大皇兄回京做这个太子吗
他蓦地睁开眼,按着扶手借力起身,提笔写了封信,唤心腹家人拿他的帖子送往西北,亲手交到齐王手里。
大哥要入主东宫了,他这做三弟操持大典,提前收到好消息,也得与二哥共享。
他自己无力回天,却还想要看看,他那位正领着十五万大军在草原上追击鞑靼余孽,又有数位亲戚族人在边关各军镇、屯、堡戍守,有倒逼京师之力的二哥当如何抉择。
看看他大哥能不能顺顺当当回到京城,当上这个太子。
圣旨尚未宣下,一道飞骑就已从京城飞驶到宣府,带着魏王给二哥齐王的家书和他为显兄弟情谊收拾的药材、吃食、京中各大佛寺里求来的佛像、护身符一道送往西北军中。
大军行至何处是军中机密,虽是三皇子派去的使者,也不能亲自送信至军中。留守后方的指挥使请那信使歇下,安排识路的探马将这信和礼物加急送往军前。
不过数日后,正在瀚海中研究鞑靼逃遁路径的齐王便收着了这封信。
收得莫名其妙。
他与魏王都是年长的办差皇子,母妃身份也高,关系一向不咸不淡。后来这个弟弟接下办经济园差使,他却只能看管矿山,给经济园备料,两人更是常有暗中较量最后是他不愿意拘束在小小一个京城,和弟弟勾心斗角,主动从军出征,才结束了这段兄弟相争的时光。
不过他出京以后和三弟的关系也就那样,这不年不节的,连父皇、母妃和大哥周王都没特地送什么东西来,这位弟弟缘何要给他寄信、寄东西呢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难道魏王府上又将添丁进口,寻他这个兄长要礼物
齐王自己想着这念头便不禁笑了笑,取出一把不知草原中哪一部献上的、锋利如雪的弯刀,将信封裁开,抽出信纸。
刹那间,迎面扑来一个退一格写的、占着两排格子宽窄的“太子”,将他所有的调笑和轻蔑都按回胸中。
他只感到一阵憋闷,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呼吸,胸口憋得生疼,连忙吐出那口浊气,连连呼吸了几回。
信纸在他指间颤动,字迹皆因那细微而极快的震颤模糊,唯当中最大的“太子”二字仍然清晰地映入他眼中。
周王要回京做太子了。
他大哥因为“少年天子”四字失势,被父皇赶出京多年后,竟要回去做储君了
父皇竟连大哥出了这种错处都能容忍,而他这个孝顺体贴、能征善战的儿子却只值得一个大将军王
阵阵低沉的笑声在毡帐中回荡,他手中的信纸被揉成一团,将“太子”二字压得严严实实,倒露出了信末“弟慈顿首”四字。
是了,这信是他的好三弟送来的,要提前向他通报大皇兄还京的好消息,让他准备立储的贺礼。
他方才粗粗看了一眼,似乎见说圣旨还没正式发下,大皇兄更远在汉中,全然不知道父皇这打算。汉中离京两千里有余,而他们如今栖身之地距离才千余里,他得到此信,预先知道了周王要还京的消息,便可抢这时间做许多事
他若此刻回头,便可以抢先回京,要求父皇将他与大皇兄同计军功,让天下人都看看谁更有资格做这个皇太子
甚至再狠心一些,还能学唐太宗玄武门事变
齐王手中的信纸已攥烂,血气随着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一次次撞向头顶,撞得他头痛欲裂,右手摸向腰间,抽出那柄弯刀重重挥向空中。
一刀破风,将堆在脚下的礼盒劈成两半。
帐外侍卫以为他出了什么事,连忙在外出声询问。齐王这才收住刀,也收住心中令他自己想来都有些发冷的念头,站起身看着散落一地的珍玩和信件,冷冷一笑。
他的三皇弟也忒看低了他。
他自从十余岁起便有天下之志,可他想的是凭自己的本事争得圣宠,搏得群臣拥戴,也不曾想过害大皇兄。
这些年他在外打仗,军中粮草器械都由周王调度,无不丰洁。大皇兄那里每每得了宋三元什么好东西,还总惦着送他一份。纵然供应大军军需是皇兄的本份,他不用当作恩情记着,可也知道兄弟之情血浓于水
魏王无非要挑拨他与大皇兄相争,最好还动手段害了大皇兄,然后他便可站出来揭穿他的罪行,踏着他的尸骨当上太子
世人都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然这鹬鸟若不想要蚌,只想一飞冲天呢他冷笑一声,收起弯刀、踢开礼盒,走出帐外翻身上马,冲向北方瀚海深处。
人目力难极的草原、沙漠尽头,便是史书上所载的狼居胥山。他已经走到这里,就不会再回头。京城如何,谁当了太子,从今天起都与他无关,他唯愿带领大军至少是随着大军踏遍瀚海,封狼居胥,方趁了他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