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平素乖顺听话, 这当口却头一次违拗了父皇的意思, 放开新泰帝的衣角, 伏身重重叩了个头“求父皇宽恕桓氏。今日这流言只是宫人私传, 桓氏绝不敢有这等念头, 求父皇念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饶恕一回, 儿愿一力受罚儿臣今若休弃桓氏,她后半生又依靠谁来父皇当日为儿娶妇,儿臣便指望着夫妻一世白头, 怎堪中道拆散鸳鸯”
新泰帝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 袖子抬到半空, 却又收了回来,淡淡道“天下间美貌女子尽有,何必独恋这一个。朕叫你到礼部做事, 京中四品以上官员之女的家世、年纪你自然都知道,与桓氏离婚后, 再挑一个好的结婚不成么桓氏女离婚后自有她祖父、兄长安排,并非离了你便不能维生的。”
但与皇子离婚的人, 后半生又怎么能过得好她父母都已过世,亲嫂、咳,也没有个内宅女眷陪伴开解, 只能清清冷冷地独自生活, 甚至如同宫里许多太妃、太嫔一般青灯古佛, 她这样荏弱的女子怎么受得住
就算再嫁
不,他私心里不想元娘再嫁给任何人。
虽然父皇想要他离婚, 可这道流言既不是因他们的婚事而起,也不是离婚便能解决的,本就针对了而来,他怎能为了自己怕惹事非,便反妻子推出去挡灾
一个男子若连自家妻子都护不住,为了别人阴谋传言而轻易出妻,便足以沦为天下笑柄,何况他还是个皇子。一个皇子连家事都担当不起,还有什么资格谈国事、天下事
远的不论,只说前几日朝上有人弹劾桓家结交外臣、竟图结党时,宋编修便冒着丢官罢职的风险当堂为他辩解,甚至不惜承认自家就是他不肯供出的心上人
宋编修还不曾真个和他舅兄桓佥宪成亲,便有这般担当,他为人丈夫,又怎能仅为着撇清自己便将一切罪名都推到妻子头上
周王一语不发,垂头答道“是儿臣与桓氏约束宫人不谨,以至有这等流言传出,儿臣夫妇实有罪过。但大郑律中写到,妇人有罪的,也当由她丈夫到衙门代她受罚,儿臣也是为人夫婿的,父皇难道不愿儿臣做个有担当的男子么”
他的神色愈发坚定,抬头叫了声“父皇”,已决定护住元娘,代她接受一切处罚。
新泰帝却对他摆了摆手,阻止他开口,朝下面叫了一声“王福”。总管太监王福便挥着拂尘,高声叫道“带重华宫宫人上殿”
声音层层传出去,几个小黄门便拖着衣衫不整、脸色惨白的宫人进门,进来后便远远地在宫门处跪了一排,瑟瑟发抖着大礼参拜。那声音因为挨打时哭叫得太厉害,听起来沙哑粗砺,周王背对她们跪着,都没听出这是自己宫中之人。
领她们进来的慎刑司管事郑兴跪奏道“奴婢已查问清楚,这几个宫人便是最早传流言之人。这道谣言是自九月初三,桓王妃与周王置气,摔了周王手刻的经书,她们私下议论,洒扫前殿宫女黄大妮便说出了这番话。但周王殿下近日管束宫人极严,禁绝内外消息传递,她们也传言处,唯偶尔取膳时与外宫宫人说些闲话”
周王不顾自己正在求情,缓缓转回身,看着那些跪成一排的宫人,想看看那个陷他与元娘到这地步的人是什么样的。
然而在认出她们的容貌前,他便被那一身血迹和憔悴之色吓了一跳,失声问道“怎么伤成这样了,你们怎”他想问慎刑司怎么能私自提审他的宫人,还将人打成这个样子,又想起这必定是奉他父皇之命而动,便改口问道“你们拿人时,可曾惊动了桓王妃么”
父皇对元娘不满的意思已毫不隐藏,他怕这些人揣摩上意,故意折辱元娘。
郑管事利落地答道“回殿下,奴婢到重华宫时,王妃已被贤妃娘娘召至景仁宫,奴婢们来不及到景仁宫求见,便先将这些王妃收押起来的宫女带回慎刑司略加审问。”
原来元娘之前便已抓住这些传谣言的人,还和母亲商量着如何处置此事了。
百般忧虑中,发现在自家妻子已能立起来,为自己扫除身后的麻烦,他心里也有些高兴。但看到那些伤痕累累的宫人时,又有些不忍“即是审问,也不必拷打成这样。我曾听说下头衙门里许多刑讯老手只凭一问二问便能问出蛛丝马迹,慎刑司怎地就没有这样的熟手么”
郑管事深深垂头,答了一声“奴婢岂敢刑责宫女,这些实是王妃亲自命人教训的。陛下正是听闻重华宫中有人责罚宫女,哀声闻于宫内,才派奴婢去查问。”
不止用刑,还命满宫上下的宫人内侍观刑,以教诫这些人。
怎么会元娘素有雅量高致,宫人平日出些错亦不曾多加怪责,怎么能把人打成这样,还叫其他宫人观刑的
他心里着实有些受冲击,不敢想信自己朝夕相处的温婉佳人这样严苛
这手段或许不止该用严苛形容。但他随即又想到更深一层的原因元娘查这些人、拷打这些人都是为了他,是为了寻出流言源头,查清背后陷害他的人是谁,以免他受这流言牵累。
他喉中如同哽了块石头,轻叹了一声,重新跪在新泰帝面前。
这个孩子好就好在重情,坏就坏在太过重情。
以父亲的身份看,这个仁厚的孩子必定能妥善照顾好弟弟,他不必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幼子们封地、待遇不好;但以一朝天子的眼光看,过于宠爱后宫实非好事。
新泰帝想到“后宫专宠、外戚干政”几个字,慈父心肠便硬了起来,淡淡道“你若然一力维护桓氏女你二弟的王府是从前你皇叔潞王在京时的王府改的,如今已能住人,你们便立刻搬出重华宫,什么时候查清这流言背后推手,朕再作发落。”
周王从没想过自己会被赶出宫,惊愕地叫了一声“父皇”。
新泰帝凝眸望向他,问了一声“后悔了”
不,不后悔,不能后悔。
他明白住在宫里和在外开府有什么区别,却更明白他此时若将桓家推出去挡罪,自己便是个出尔反尔,毫无担当,只汲汲权势的小人了。
父皇聪明英睿,最厌恨的也就是贪权的小人,他若为了保住自身宠爱地位而诿罪元娘,父皇定然也会对他失望,而满朝大臣、天下百姓又会怎么看待这样一个皇子
大学云“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事已至此,他便不必去想治国、平天下,能坚守本心,修身齐家也就够了。
他谢过了天子圣恩,便回重华宫中,命留守的宫人收拾行李,准备出宫;又亲自去见母妃,告诉她自己将要出宫一事。
这消息已有总管太监早一步来传过了,落在明黄的圣旨上,再难更改。贤妃哭得满面泪痕,冲下的朱粉沾得手帕都是点点红色,如同鲜血洒在帕子上,看得人触目惊心。
她咬着牙恨自己“当初怎么便听父亲之言,选中了桓家早先只看他是礼部右侍郎,有资格入阁,才选中的他家,还不如那时不推他入阁,另选别人家的闺女哪怕一时半刻堆不出个阁老来,又何至于养虎为患,先让他那孙儿反噬父亲一口,又被他孙女害了你”
她平素淡定自持,虽然不掌宫务,却比真正管着宫务的德妃更有母仪气度。然而这道旨意一下,几乎就意味着她的儿子永远无缘大位,这打击实在太深重,贤妃也承受不住了。
她简直想回到三年前,把那个选了桓氏女的自己打醒甚至早回去半年也好,直接上本奏请陛下另选贤良之妇配她的儿子
她含泪说道“你便与她离婚吧,去给你父皇认错,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周王摇了摇头,只说“儿臣不孝,儿臣将来会把母妃接到封地好生孝顺的。”
他正劝着母亲,不妨内室珠帘忽然被人撞开,零落响声中一道清丽削瘦身影奔到房间内,身上的衣裳有些凌乱,脸色如纸,定定地看着周王。
周王平素见了她总有无数的话要说,此时却不知说什么好了,只低低叫了声“元娘”。
桓元娘却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地问道“殿下有今日之祸,皆是因元娘行事不谨。是我不该责罚宫人,是我那天不该和殿下使小性子,是我不该是我父亲当初不该与宋家订婚。”
周王愕然,却不明白她怎么想到这里的,连忙说道“这与先岳翁无关,元娘,我从不曾在意你有过婚约”
元娘闭了闭眼,猛地跪在他面前“请殿下将我休离了吧。”
贤妃怔了怔,一滴眼泪从瞪得大大的眼中坠下,摔碎在脚前地砖上。周王有些无奈地说“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不值得倚靠的男人么此事本来也不是你的过错,我不是那等为了自身清白便要诿罪妻子的人”
元娘摇了摇头,坚定地说“祖父当日遣我入宫,正是为了叫我辅佐殿下,我与殿下不仅有夫妻之情,更有君臣之义”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当日她入宫便立誓要学历代贤后,代周王孝敬父母,拢络兄弟,帮着周王成为一代贤君,而今却因为她的缘故使周王获罪于圣上,被赶出宫去,她还怎么做得下去这个周王妃
唯有将“要嫁少年天子”之事揽到她身上,只当她是贪恋皇权的浅薄女子,让皇家休弃了她,周王才能从这桩流言中脱身。
她深深俯首,将额头抵在地上,眼泪却止不住地滴了下去。
贤妃也在一旁道“也只有这个法子了,方才王总管说,你父皇也是这个意思”
周王却只摇了摇头,大步走到元娘面前,扶起她问道“元娘何须说这些话。你我夫妻本是一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与你离婚的,这话我已在父皇面前说过了,此时要改口也来不及了。”
元娘心中一惊,疾疾叫道“殿下殿下身为当今皇长子,身份贵重,负着陛下与朝廷百官、天下万民的期盼,不可为我轻易抛置”
周王听得她字字真心,句句维护,分明都是为自己好,却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问了一句“元娘与我只有君臣之义,却无却为何不提夫妻之情呢”
他倾心爱慕元娘,愿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如她兄长与宋编修一样情深不悔。然而他能学得宋时,元娘却不似她兄长那样多情,给他的只是一腔忠贞。
他忽然有些无力,将元娘扶起来,说道“此事父皇自会查个清楚的,你先回宫歇着,不必想得太多。”
他亲眼看着宫人将元娘送走,回头劝母妃“此事传到朝中,必有一番动荡。如今父皇动了真怒,只怕对外祖与舅舅们不会再似从前那样宽容,须得劝他们谨慎持身,不可再闹出事来。儿以后虽不能住在宫中,但母妃还可常召儿与、召儿臣进宫见面,母妃也不必太难过。”
至少他还能在外行走,父皇也不是真的认定他与元娘有什么犯上的心思,他们还能在京里待着而不是直接就藩,已算是从轻处置了。
他在宫里安慰着母妃,四位阁老接到宫里传下的口谕,听着新泰帝要让周王宫外开府的时候,却都如被闷雷劈中,心乱如麻。
三辅李阁老张口就待劝谏,但传话的总管太监一句“嫁少年才子,何如嫁少年天子”便将四位阁老或在心中,或在喉头的谏言堵了回去。
桓阁老的身子已经抖得跟别人的脉数一样,头一阵阵发昏,一字半句也吐不出来。直到总管王太监走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见三位同僚已丢下他自行拟起旨来,没去跟着起稿,而是一脚深一脚浅地出了宫,叫那虽不听话却最出息的孙儿回家商量。
元娘在宫里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连累到周王隐太子的位置不保,他们桓家该怎么办
桓凌虽然也是叫这道天雷猛然贯顶,却比他祖父冷静得多,思忖了一阵便道“此时还能有什么办法,唯有谢罪。当日我已说过,让祖父只说是我为攀附权贵,强夺妹妹的婚约令她入宫,若早这么说了,反而流不出这样的传言。如今再用这说辞虽然晚了,却也唯有这法子可略洗脱元娘的罪名。”
然而那句“少年天子”有诅咒天子之意,虽然他们是冤枉的,皇权之下又有什么道理可言
单只写一封折子请罪并无大用,必须给圣上一个交待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孙儿这就上本请辞,祖父也立刻上本,将元娘入宫之事全推在我身上。只是还望祖父本章中解释一下,我与时官儿那时多年未见,并无什么私情,别把他们清清白白的人家牵扯进来。”
桓阁老下意识骂了一句“你都到这时候了,怎么还只想着宋时”
骂完之后,又烦恼正事“咱们家中只有你一个出息的子弟,你若请辞,将来咱们家还有谁能留在京中这般做未免损失太重,可有别的办法”
桓凌神色如霜,淡淡道“只闻以上,不闻以下。”
昔日司马昭使贾充弑杀高贵乡公曹髦,陈泰劝他杀贾充以谢天下,司马昭不舍,更问他法,陈泰便答了这句话。
只怕他一个人辞官都不能平息此事,仍是要牵累周王殿下。
桓阁老也读过三国志世说,一听便知这段典故,也听明白了孙儿背后未尽之意。他坐在桌前看着桓凌,久未作声,那张原本保养得光滑红润的脸庞却像涂了腊渣般萎黄,目中红丝密布,看得桓凌担忧不已,起身吩咐人寻太医来。
桓阁老却拍了拍桌子,低低叫了他一声,声音萎弱地说“不必叫人来,我没事。你说得对,只闻以上,不闻以下你一个四品佥都御史给得了什么交代,要交待也只能老夫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