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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师爷退下不久, 方提学也有些消乏, 微微喘着气说“还是比不得少年人了, 你们且踢, 本官也去歇歇。”

    两个人对踢比的就是谁的花样多、持球久了。宋时一拐将球高高踢过头顶, 用两肩接着来回倒, 又从肩前落下,一时兴起,两手交握, 当成排球一样打了出去。

    别人都在花式颠球, 只有他这里一个球高高地扬到空中。那些只见着球飞起、没见他是两条手臂击起来的学生还替他鼓掌叫好;盯着他动作的宋县令却笑道“小儿胡闹, 哪有这样击球的。”

    桓凌抬膝接住他的球,笑道“这样可不合规矩,你若是累了, 咱们也下去歇歇。”

    不,不是累了, 而是高手的寂寞。

    别说是如今蹴鞠通行的拐、肷、蹬、蹑、搭等踢法,就连头球他都颠得稳稳的, 只恨在外头不能脱帽露顶,他这长处不好发挥出来罢了。

    练蹴鞠练到他这地步,高手对踢倒不如带飞猪队友你永远也想不到他一脚能给你踢到哪儿去, 救场时才万分刺激。所以他踢着踢着, 忽然想起排球的玩法, 随手试了一下。

    这球倒也可以当排球打,只是稍重些。或许也能凑合着当篮球用, 不过这种蹴鞠外头缝的皮子弹性小、里头的猪尿胞充气量也不足,落地后弹不起太高,传球大概不大方便。

    桓凌又把球传回来,他就用脚尖踢起,任那球在脚上稳稳转圈,又轻轻往上一送,食指顶着那球旋转,挑挑眉对桓凌说“小弟倒觉着那样打法也有些意思,师兄可愿意陪我打一会儿”

    那样打不合规矩。

    可不合规矩又能怎样呢

    连恋慕师弟这样不合礼法的事他都敢想了,何况只是不合个圆社的规矩。

    桓凌便也笑了笑,应道“那你再击一回,我也接个试试。”

    两人便都挽起了袖子,拿袖带系住,只隔着一层中衣的窄袖击球,也真能玩起来。在场边对练了一会儿,宋时便感觉出这蹴鞠打出的距离比正经排球要短些,落在臂上的力气也要大许多,但还是能玩。

    他便叫差人往球门上系了一张踢球时围场地用的臁网,系到过人头还要高一些,拉桓凌隔着网击球。几位打不动球的老大人在一旁喝着茶看他们折腾,一面指点着“不合规制”,一面又叹“少年人真是有力气,也不怕打伤了手。”

    他们之前只在边上练,如今转到场中,看见他们的这新玩法的人又多了,自然也有蹴鞠高人,想上来指点江山

    看见桓老师的脸就都萎了。

    但这种排球的打法毕竟新鲜,也有不少人围观得津津有味,甚至自己试着垫球的。宋时见他们有兴趣,便邀请道“大家何不也来试试这网子这么大,可容许多人玩,多来几个人分成两队,一队打一队接的才好。”

    他知道桓凌是个官员,一般书生不大敢跟他在一队,便绕到他那边,转着球说“咱们这既不是筑球,也不算白打场户,不过是朋友们只是试试筑球过网之乐而已,何必如此拘束。”

    桓凌也道“球场上不论身份,今日是讲学闭幕的良辰,大家一道玩乐便是。”

    他也愿意跟宋时一队踢球,强过两下对抗,便问他“咱们也照正式蹴球的规矩排人么你做球头,我做跷色给你递球”

    不不不,排球不只靠一个球头争胜负,人人都可以上网。

    他稍微结合了一下古今两种球的规则,道“不要球头和跷色。这么矮的网,不消人来回筑球就能击过网,人人都能接球,接着便直接打过网。胜负么就以这网为界,球落在哪边场内便算哪边输了。这样只要两个竿网、两个正副、两个副挟在竿网两侧等着接球,一个散立在后方接应即可。”

    眼下不方便画球场,这种足球比排球重出一半左右,打出去不像排球那样容易出界、索性先不管这个。

    这规矩也简便,容易上手,少顷便有些个自习时上场答过题,跟主持人和评委老师熟悉的好学生上来试玩。那位要被发家长信的方学生也期期艾艾地蹭上来问“若是在下赢了,可否要一个奖励”

    可以可以,别的都可以,不过家长信还会照寄。

    不能让他留下恃才凌物的毛病。

    方生员怏怏地低下头,想了想还是站到网对面,想赢宋时一回赢不了也得试试筑球过网的滋味。

    这群书生虽都喜欢打球,但因为技术和读书人身份之故,都不能正式拉起队伍踢筑球。排球网张得这么矮,又不挖风流眼,只以落地论输赢,就是把蹴鞠规矩简化了无数倍,让他们这些业余玩家也能过把瘾。

    因这球足有十二两重,击起来着实沉手,蹴鞠的规矩又一向是不许用手,众人打着打着就又习惯性地改成了踢,争着卖弄本事,互相传球,打过网的倒少了。

    可这又有什么要紧的

    反正是大会胜利后的余兴节目,大家玩得畅快就行了。

    闭幕式上畅玩的结果,到转天才显露出来。

    打排球一时出风头,待到提起钢笔刻大会记录稿时,颤抖的双手和发酸的肌肉才叫他知道后悔两字怎么写。

    手撂在纸上自己就颤,根本写不成字了

    桓凌的硬笔字体却还没练出来,不能代写,只好取来药酒,握着他的腕子说“你这是昨日叫球砸得有些受伤,又用力这猛了,硬捱着不知得疼几天才好。索性你忍一忍,我替你揉开气血涩滞处就不疼了。”

    他是练弓箭的人,最会用力,也知道累着之后怎么恢复,拉过他的手,网起袖子便帮他按揉。宋时还没来得及表态,一股锐痛便从手臂上传过来。和之前的酸胀无力不同,这回是实打实的、像一把铁箍箍住了他的手。

    他没忍住哼了一声,强咬牙关颤声说“不、不行,师兄你的手太硬了。”

    这是能拉三石弓的手,捏他的骨头跟捏橡皮泥一样。他只是个柔弱无力的普通足球运动员,实在受不了这个

    他疼得眼角都有些发红,空下的那只手连忙按住小师兄,拼命摇头,拒绝他非法行医。桓凌握着他的手轻抚几下,安慰地说“只是你筋肉纠缠紧了,刚按时会疼一些,揉开就好了。不然这油印书版只你一个会刻,你若老这么抖着,怎么能在游客们回去前印出来送给他们”

    万恶的封建社会

    这孩子跟他一点儿兄弟情也没有了

    宋时悲痛地感叹“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好受才替我按摩,原来当上官的都这样,只管你下头的人干不干得了活而已。”

    噫,他们社会主义的旅行社就没有这种事他都是半夜被投诉电话叫起来给游客改机票、宾馆、火车票的那个,从没有逼着员工带伤干过活

    桓凌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极明亮,仿佛含着万语千言,最终却只淡淡说了句“我是当然为了你”,握着他胳膊的手却不停歇,硬将他两条胳膊从上到下捋了几遍,皮肤都捻得发红发热才放开。

    宋时叫他按了一回,整个儿人都要揉化了,将两只胳膊架在椅子上晾着,仰头靠在官椅上瘫着。

    瘫了一会儿,手上的疼痛渐散,酸胀感仿佛也消失了,抬起手在眼前摇了摇,也稳稳的不大颤抖了。他自己揉着胳膊,看着小师兄收拾了药酒,又帮他整理要刻的笔记,竟看出了几分贤惠感,不禁调侃了一句“小师兄将来若成了亲,嫂夫人一定是世上最清闲安逸的夫人了。”

    他以为桓凌会害羞,可惜人家不为所动,反过来说他“师弟若成了亲,弟妹必定是世上最操心的人了。”

    他有这么懒吗

    宋以身作则工作楷模时想要起身抗议,桓凌却恰恰转回身把他按回椅子上,垂眸注视着他说“师弟这般俊美风流,谁爱上你,一定日日担忧留不住你,怎能不操心”

    宋时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师兄原来是跟我开玩笑么我还以为你不会开玩笑呢。不过我也没那么风流,我将来要成亲就只娶一个就够”多了影响工作,也挣不出这么多家产分给孩子们。

    看他爹才生了仨,家里又有屋有田的,都被迫五十多岁还要出来当官。他一个庶子应该分不到多少家产,要是多几个孩子,恐怕也得跟现代人似的熬六十退休了。

    他那里盘算着怎么提前退休,桓师兄却有些沉闷地叹了一声“你至今也没成亲,是我家对不住你,我却又”

    宋时抬手糊到他面前,压住了他没出口的话“我还年轻着呢,师兄你不必催婚。我不是也没催过你的婚我就知道说这些烦人才不跟你提的,你也一样,外人催也就罢了,你也催我”

    桓凌微微点头,手掌后的神色平静而放松,完全没有长兄被师弟怼了该有的不悦。他拉开那只手,从正面揽着师弟的脖子轻拍了几下,微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外面的事有我应付,你就安心做你该做的吧。”

    宋时可以埋头印书,他却不能。这些天还有别的学生预定了要上台讲学,方提学和王、张两位老先生也要去听,他就得出城陪游。

    因这来参赛的学生里有不少踢球踢过了力,十停里有四五停都累得爬不动山了,再加上本来就不爱游山玩水的,倒有不少仍然留在讲坛听课。那些预定了讲学的人这回倒不怕没人听了,上台后一低头满满都是学生,都体尝到了平常给小学生、子侄们讲学时体会不到的乐趣。

    当然也有平常体尝不到的烦恼。

    这些大学生可不像小学生一样教什么信什么,坐在下头提问的有之,公然反对的有之,诘难得讲学者张不开口的也有之

    讲得稍差点儿的,竟有被人嘘下讲台的

    再比较前几天自习时八个人在台上有问有答,嘉宾们还能将自家理念讲得清清楚楚,台上台下也是一团和气究竟差了什么呢

    差的是台上的规矩

    可自习课上那台子上就坐着几个提问的。

    差的是能镇场子的老师

    可桓老师也陪着方提学和张、王两位老先生来听课,有时在台下、有时上台给他们纠错补漏。

    那么差的就是一位能引导讲师说出要领,将讲师说得不清楚的地方用更简洁明白的语句重述出来的主持人了。

    许多人不是学问不佳,只是到台上紧张,或是天生口拙,讲不出来,就差这么一个主持人从中引导、讲解,讲学水准就差了一个档次

    众生请不来宋时做主持人,便凑起来公推了几位学问好、口才好,生得也年少标致些的书生做主持人,讲学时轮流请上台主持。可单一个人上台讲学时要这主持人用处不大,两人抢话反又尴尬;若凑几个人上去,主持人自己有时也安排不清次序,也拦不住他们争吵,总不如宋时讲的妥当。

    方提学兴致上来,也亲自上台当过一回主持,可他一上台,这讲台上就成了他老人家教导学生的课堂,仍不是自习讲台的感觉。

    宋时得去刻书版不能过来,还能上哪里找这么个又通理学、又会说话、又控得住场、又劝得住人的主持人来

    怎么他就这么熟练呢

    这回不光是方提学有满腹感叹要写信抒发,端午长假结束后不久,与会的才子名士们收到那本封面印着版画风格交椅山大讲坛、纸上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福建省讲学交流大会语录时,也都勾起满腔文思奔涌。

    往常什么东西都是苏样儿的好,从苏州兴起的再传往他们福建,不然也有南北两京占先,这回的讲学大会可是他们福建开了先河

    别处有专门为讲学而建的讲坛么

    别处办得起这样的一省名士大会么

    别处名士讲学时有这么独出心裁的讲法么

    别处有这么天姿秀出的主持人么

    必须写信给亲友炫耀一番

    并连这本宋氏字体印的新书罢了,还是只给请柬寄,再抄一本语录副本寄去,新书留下自己收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