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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落云钉在原地, 僵硬又呆板,被那句坦白刺激得魇住。

    杜仲是霍临风……

    相逢、熟悉、信任、喜欢, 爱意丛生时告诉他, 杜仲不是杜仲,是另一个人。昨夜还曾紧拥, 眼下的杜仲却变成另一个人?!

    怎这般荒唐……简直荒唐至极!

    容落云摇摇头, 许是大哥弄错了, 师父也弄错了,杜仲更是说了句玩笑话。他迈出檐下, 雨水沾湿眼睫, 跌跌撞撞地走到那人面前。

    “杜仲,莫与我说笑。”他的样子格外哀切, “你再答一次,你究竟是何人?”

    霍临风心乱如麻, 一把抓住容落云的肩膀:“宫主,对不起。”他悔青心肠,为何不早点坦白?昨夜踌躇,今晨犹豫, 酿成眼下的进退维谷。

    容落云执拗地问:“你是杜仲吗?”

    他心疼极了, 却只能否认:“我是霍临风……”

    那一瞬间, 容落云的眼神倏地黯淡。

    并非杜仲, 而是霍仲;世间不存在濯沙岛,仅有塞北的濯沙居;所谓游侠师父、相依为命的兄长,皆为编造。名姓、来历、身世, 全部是假的。

    一直一直,一切一切。

    ……全部是假的。

    容落云很小声地说:“可是昨夜你承诺不会骗我。”在亲手罗织的骗局中,承诺不会骗他,是把他当作西乾岭头一号的傻瓜么?

    霍临风急道:“不是那样的,不是!”他将声音压得极低,“我有千错万错,任你打骂,这次原谅我好不好……从此以后决不再骗你。”

    容落云低吼:“我不信你!”他猛地挣开,“你的殷勤、关怀、疼爱,全都是为了骗取我的信任!”

    霍临风解释:“事到如今,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都是真的!”

    容落云反问:“事到如今?那当初如何算?何时从假意变为真心,你自己分得清吗!你怎知虚情的时候,我对你没有动情?你又怎知假意的时候,我对你不是真心!”

    这话如刀似箭,将霍临风打击得难置一词。“容落云……”他唤了一声,第一次唤对方名字竟是此情此景。然后近乎耳语:“你不要我了吗?”

    容落云心肝一颤:“杜仲给的快活,霍将军带走罢。”

    霍临风又问:“你不喜欢我了?”

    容落云冷冷回答:“谈何喜欢,不过是我容落云瞎了眼。”

    他一甩袖袍,转身朝长街走去,再不理身后纠缠。雨未停,情却随风散净,心口灌进一阵凄寒的风。长街空空,光景历历,他走得好生辛苦。

    一阙日暮,他们对立堂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一阙在夜,他们撑伞提灯,身后跟着摆尾的马儿。

    一阙午后,他们笑闹追逐,手里牵着同画的风筝。

    回忆像一出折子戏,动听鲜活,情真意切,但此时此刻已经散场了。容落独自前行,邈邈神思难收,只得急急忙忙走过。

    因为这般情形不可眷恋,断断不可眷恋。

    哪些是故意惹他,哪些是用了真情,他分不清楚。表明心迹是真的喜欢他,还是为进一步查探消息,他也无法确定。

    马车中相握而眠,禅院中几场朝暮,大到救命,小到系衣裳的绳结,何为真何为假呢?那日莲池泛舟,抱着他,看着他,那一腔担忧究竟是在乎,还是想套出更深的秘密?

    相拥缱绻,唇齿旖旎,又算什么?

    容落云无从得知,也不敢相信。他走到无名居了,进入院中,梁上喜鹊与笼中信鸽一并叽喳,他却死气地盯着檐下。

    那次灵碧汤归来,霍临风擅闯送鱼,当真只是送鱼?

    他一步步走近,追究已晚,无言地进入厅堂。桌上搁着竹柄提灯,墙上挂着燕子风筝,卧房小榻放着刺绣纨扇,还有外面的缸中鲤、水中花。

    书案正中,是那一折武功心诀。

    锁息诀……无声擅闯,来去自如,当初夜探不凡宫的飞贼亦是霍临风?

    容落云一声低叹,他的无名居原本简朴单调,一点一滴中,被那人留下这般多痕迹。欢喜的话,痕迹便是念想,难过的话,痕迹则是折磨。

    他在床边坐下,微躬着背,两手抠成一团。没有杜仲了,他待杜仲好算什么,他放在心尖儿喜欢的杜仲究竟是什么?

    容落云捂住脸,他的杜仲原来是一场梦啊。

    雨势渐大,容落云合衣栽在床上,他委屈、不甘、伤心尤甚!埋首枕中,拳头要揪烂一床被褥,胸膛起伏久久得不到安宁。

    一阵脚步声迫近,他呆愣愣望向门口。

    “二哥二哥!”刁玉良咚咚跑来,停在门边禀报,“杜仲,不是,霍临风走了。”

    容落云点点头,木然地翻了个身。刁玉良跪伏到床边,说:“二哥,那厮实在可恶!竟一直欺骗咱们,决不能放过他!”

    容落云闭上眼睛:“老四,二哥想睡一会儿。”

    刁玉良帮他盖被,而后一溜烟儿跑了。他睁开眼,恓惶地盯着帷幔,霍临风走了,杜仲也走了……

    冷桑山下,霍临风纵马在前,杜铮在后,主仆二人就此离开不凡宫。“吁!”霍临风牵缰暂停,回首望着宫门,恨不能穿透千山望见深处的别苑。

    杜铮问:“少爷,咱去哪儿?”

    去哪儿?城西的将军府预备多时,如今也该入府了。霍临风强迫自己回神,走罢,园中那一株玉兰终究没等到花开。

    扬鞭奔去,不凡宫逐渐远了,他亦远了。

    城中四通八达,将军府稍有动静,大小官们便收到消息。奉丫头小厮,添车辆马匹,一窝蜂地登门献殷勤。谁料,府门紧闭,俨然一副避而不见的态势。

    霍将军不止没心思见人,厅厅院院,一草一木,他连瞧都没瞧。择一间厢房住下,杜铮研墨,他吊着精神写了份奏折。

    “派人送去长安。”他吩咐。

    杜铮问:“少爷不写份家书?”

    霍临风摇摇头,写什么?自作孽,惨遭所爱抛弃,往昔点滴萦绕心头,孩儿悲苦难抑……他握笔出神,回神时只见纸上三字:容落云。

    “呆子。”他怔怔地说,“容落云不与我好了。”

    杜铮安慰道:“少爷别难过,他不要你,有的是人要你。”

    霍临风搁下笔:“可我只要他,别的我谁都不要。”起身踱到门边,看着院中淅沥的雨,“是我活该,我叫他伤心了。”

    意气风发的少爷何曾这般,杜铮好心疼,再劝不出旁的。“少爷,你吃些东西,睡一觉。”他去铺床,“事情才发生,也许明天容落云就消气了,就与你和好了。”

    霍临风想,真的?容落云真的会原谅他?

    他听话地登床睡觉,抓救命稻草般,幻想明日容落云与他和好。

    杜铮叹一声,搬小凳到门外守着,和在侯府时一样。他纠结得紧,是祈祷少爷和容落云重归于好,还是祈祷他们一刀两断?

    罢了,明日再看罢。

    霍临风昏睡一天一夜,卯时醒来,雨已经停了。

    他梳洗更衣,穿一身箭袖戎装出了门,纵马抵达冷桑山下的军营。营中悄悄,众兵仍在酣睡,他破开营门闯了进去。

    手缠马鞭,脚踩官靴,扎入营帐扬鞭叫人起床。

    霎时间,整片军营哀嚎遍地,全都屁滚尿流地跑去校场集合。霍临风登上点兵台,甩出一鞭巨响,声儿却轻快:“问个好。”

    众兵急忙行礼:“——拜见霍将军!”

    霍临风扫视一圈:“来西乾岭许久,总算和各位兄弟见面了。”行至台边,双眸微微眯起,“卯时已至,却无人晨起操练,按理说应该军杖二十。”

    众人噤若寒蝉,仿佛立了一大片鹌鹑。

    “那就——”他说,“每人军杖三十,外宿不归者四十,聚赌者五十,主副帅尸位素餐者六十。”说罢跳下,徒留一众惊愕。

    懒散惯了的臭兵,问:“将军,为何比军规多十杖?”

    霍临风逡巡到开口之人,腕子一甩掷出一颗碎石,对方登时爆出惨叫。他敲了人家一颗牙,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本将军耍耍威风。”

    大清早的,西乾岭军营苦叫连天,引得过路人引颈。

    而东边七八里,不凡宫安安静静,再无杜仲师兄操练喊号。

    无名居中,一夜雨水令大缸满溢,含苞的莲花已经开了。容落云醒来,长长一觉过后,所有情绪沉淀腹中,似乎好些了。

    他坐起身,忽然想到“杜仲”二字。

    梳洗更衣,想到“杜仲”那一张脸面。

    扎发戴冠,昨日情形纷至杳来!

    天晴了,雨水蒸发了无痕迹,可那人给的伤痕却无法抚平。他没有好,他一点都没好,仍是愤怒,仍是不甘,仍是伤心尤甚!

    容落云折回床边,软褥揉搓乱了,俯身轻轻一拽。丝枕滚动,他的目光却定住,瞧见枕下的那张小笺。

    熙熙融融,如今只剩冷冷清清,酸酸甜甜,也变成浓浓苦涩。每看一字,心便绞紧一分,他藏于枕下的宝贝日日偷看,眼下竟不知是真心还是鬼话!

    “……我不要了。”他喃喃,而后高声,“我不要了!”

    压抑一天一夜的痛苦终于爆发,容落云抽出长剑,将燕子风筝猛地劈碎。然后冲出厅堂,又一剑斩断竹柄提灯,那动静惊得喜鹊离巢。

    “都不要了……我都不要了……”他念着,奔入院中奋力一挥,盛满水的大缸瞬间爆/裂,红鲤在碎片中摆尾,莲花被碾成了花泥。

    容落云提剑奔出,奔入千机堂,一直冲进竹园。

    人去楼空,徒留一棵玉兰做甚?

    他三两下将玉兰砍断,掉头离开,纵身向宫门掠去。

    军营中热火朝天,除荒草的,洗旗子的,清校场的,全数兵丁无人敢偷懒。霍临风在帐中处理军务,面前文簿垒成山高。

    半柱香后,外面一阵喧闹。

    “——将军!”一小兵冲进来,“将军,不凡宫来人闹事了!”

    霍临风猛地起身:“是谁?”

    小兵说:“容落云,是容落云!”

    霍临风心头一震,容落云来了,容落云是不是原谅他了?急急出帐,他紧张地朝外奔去,却在帐口骤然停住。

    颈侧一凉,长剑挨着皮肉。

    两步外,容落云擎剑向他,凛若寒霜。

    剑尖儿抵喉,霍临风一步步退回帐中。“是杀是剐,只要你消气就好。”他哑着嗓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容落云说:“把帕子还给我。”

    霍临风心都碎了:“你答应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要回去。”

    容落云重复:“把帕子还给我!”

    霍临风哪肯,纹丝不动任凭处置。容落云冷冷一笑:“你以为我舍不得伤你吗?”他咬住嘴唇,眸中迸发无限寒光,一剑刺进对方的右肩!

    利落得无半分犹豫,决绝得无丝毫心软。

    霍临风忍住闷哼,问:“消气了吗?”

    容落云瞪着他,他再问:“原谅我好不好?”

    容落云眼眶顿红,他又问:“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没有答案,只有肩膀上的剧痛,霍临风伸出手掌:“要我归还帕子,你归还什么?”

    容落云望着他:“我没有要归还的,你送我的东西我都毁了。”他如数家珍,却用残忍的语气,“风筝提灯、红鲤莲花,我全都不要了。”

    他说着掏出一物,是那张小笺。

    霍临风神色仓惶:“不要!”

    却见容落云倏地攥紧,将小笺震得粉碎,轻轻一扬,字字句句飘落而下。容落云说:“没有了,都还给你。”

    他说罢猛然拔剑,那伤口溅出大股鲜血。

    霍临风痛得踉跄,扑来将他一把抱住。

    他说:“霍将军一身旧疤,这一道是我容落云给的。”

    霍临风道:“一身旧疤皆是痛,你给的这道甘味无穷。”

    长剑落地,容落云终于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