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到此,渐渐又进入了某种让人感到沉重的氛围里。沈灵均率先转变语气,刻意放松的说道:“只是少庭你说的很有道理,华夏太大,二十年前的事情尚且没有让它被列强们瓜分掉,如今比起八国联军打入北平,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加上在国与国之间的博弈中,未免不能走出一条生路。”少庭看一眼沈灵均,沈先生便也惊异于这少年坚定的语气:“不出百年,这片土地上白人绝不敢再说一句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沪市也绝不会再是美国日本、法国意大利、英国等国家的国中之国。”“你知道吗?”沈灵均笑叹一声。“知道什么?”许少庭说完,又变成支蔫蔫的如同支霜打的茄子。他说的是事实,只是迎来华夏真正的崛起,八国联军侵华不过是一个开始,在这之后尚且有着更加黑暗的时期,无论是对日本的,华夏自己人与自己人的,乃至于内部的。人类的文明——文明两字本该说明的是一种精神上的传承,一种体面的社会规则,但纵观人类文明,似乎从未跳脱出达尔文理论。文明的外衣下弱肉强食从未消失,甚至从低级的撕咬拼杀已然进化成卷入整个生态环境,跨越地区、大海,直至几乎要带着地球一起毁灭的战争。“你说的太过笃定,甚至让我以为你说的是事实——是你亲眼见过,已经发生的事实。”沈灵均笑道,“换作任何一个人看着如今的华夏政府,执政者对白人、日本人有求必应的态度,自己先矮化自己成为二等人的模样,听到你说的话,都要觉得是天方夜谭。”许少庭郁闷的把剩下半杯冰柠檬气泡水一口喝了个干净。吁出一口带着冰冷的柠檬味长气,他无不不甘的说道:“不要看我整日宅在家里,额,宅就是呆在家里的意思,很多事情我都是知道的。”“沪市租界里,倘若一个华人与白人产生了争执,无论是华夏警察还是租界内的白人警察亦或日本警察,都是万万不敢寻求他们的正义执法。”“二等人?事实上华人应当连二等人都不是。”许少庭道,“不都竖了牌子和狗是一个级别了吗。”沈灵均:“其实我听你说这些话,总觉有点尴尬……”许少庭端过来甜点,拿勺子填进嘴里,咬着勺子好奇看沈灵均,含糊的问:“让我猜猜……还是身份归属问题?”“我的英国同僚与同学、朋友们,几乎个个对我说过莱恩你和一个英国人没什么两样,但事实上,每当看到白人对华人高高在上的模样,我也会觉得十分气愤,气愤之余便又茫然。”沈灵均说到这里,顿了一会儿,看对面少年叼着勺子,一双平日里总是半垂着眼皮,像是总睡不醒也像是睡了太多的模样,这时到是睁开了,是双形状分明杏核形状的眼睛,黝黑的眸子总是和这个时代大多数的人都不一样。不仅是与大多华人要么麻木,要么总是充斥着如同时刻要为国捐躯的激进情绪不同。也不同于那些家境出身良好,但无论华人还是白人都因处于这个世界大变革的时代,即使目光自信也总是会不时对这个处在风口浪尖时代的自己,宛如大时代中被随波逐流的片叶,于是也难免会偶尔露出茫然神色。这个名为许少庭的少年,他眼中的茫然褪去,总会显露出一个虽略带漠然,但也比之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没有的笃定目光。就像是他为了要说服你,便先说服了自己,使自己相信着自己说的话,于是让听得人也无不向往的去想那美好的未来。沈灵均鬼使神差的将那少年时问过父母,但只得到一个失望的答案,于是再也不曾与人说过问题,对面前的少年问出了口。他脱口而出:“但我气愤的立场又在哪里?说是要平等对待的每一个人,这样高尚的答案当然是自欺欺人,我只是看到和我一样肤色头发眼睛的华人受到欺辱,我竟会联想到自己。”“可我也不曾认为自己是个华人。”沈灵均道,“更不会认为自己是白人。”“英国是白人的英国,华夏是华人的华夏。”沈灵均自嘲一笑,“我沈灵均又是哪个国家的沈灵均?”许少庭自然不会这时候开玩笑:你有英国国籍,自然算是英国人。想一想,他老实的答道:“师兄,以我的经历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以我的经历,只能告诉你活得自在,按照自己的想法不要在意别人过完这一生就好了。”只是这样的想法放在百年后的和平华夏,自然是很有道理,大家都能吃饱饭上学有工作,当然是实现自我价值最重要。放在百年前这个时代,个人的自我在国家危急存亡之刻则完全是个错误的价值观了。国家都快亡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时个人的自我、小情小爱,在战争面前,在生死危机间也没得实现了。沈灵均果然对这个答案也想到了什么,他相当委婉的回道这少年:“可生而为人,真的能做到完全不在意他人的活下去吗?”---这顿柠檬水加甜点的谈话,本是打着缓和心情而去,最后反而带的另一个人离开时,也神色略带上了惆怅。更悲惨的是似乎老天爷都要来添乱,俩人来时还是个冷晴的惨淡秋日,出了西餐厅天空便灰蒙蒙的一片,只是幸而没有如同上次那般下起暴雨,这次倒是非常温柔只是飘起了牛毛似的细小雨丝。上车前许少庭便与沈灵均开玩笑:“这次不用再害你淋湿衣服,否则你又要穿不合身的衣服回家里去。”提到这件事,车上便又问:“你现在一个人住在公寓,不再和沈小姐一起了吗?”这是彻底闹掰了吗?沈灵均开着车,送许少庭回家,他随意答道,像是随口说起个什么陌生人模样的:“本就不想和她一起住,对她更是喜讯,我们两个虽说看着都把对方当做同住的陌生人,但其实彼此心底也都嫌弃对方,那个词叫什么,不时都会被膈应一下。”“而我想,定是她海伦·沈膈应我的时候更多。”沈灵均语气一转,颇有些讽刺幽默般的语气。至于事实上,一周前沈小姐因为一直未曾联系上沈灵均,到没有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那样自在。她很有些心神不宁的呆在公馆中,最后干脆一天四五次打电话到工部局,询问莱恩·沈有没有去上班,导致对方也从礼貌客气变成了极致的敷衍不耐烦。等到来自大洋另一头父亲的亲笔信再次送到公馆中,除了极其严厉的措辞:令她早日回英国,或者除非她自己能在今年找到位愿意娶她的优质男青年,否则就必须回家听从父亲的安排。除此外,本该这点最让沈小姐忧心的事情,在看到信后半段询问沈灵均近况,她因一直联系不上人,心中已经演变成若是沈灵均在沪市出事,是否已经病死在沪市哪个角落里,更让她忐忑不安了。以她对自己亲生父亲的了解,即使对这个与前妻一样,总是忤逆他的长子并非十分满意,但她也知,她这位生在长在英国,极力融入上等阶层白人的父亲,骨子里始终是那股封建传统大家长制度,是始终将最大的希望放在长子身上,是将他看做沈家未来的继承人。乃至于后来总算等到了沈灵均安然无恙的去上班,甚至她专门跑到那里见到本人,也只是稍稍放下心,但终究是不敢告知父亲:我这位弟弟是如何都不愿意和我住在一处。更不敢说出这件事情的导火线,也生怕沈灵均将她那日的失态写信告知沈父。因此,沈灵均是搬出去一个人住自在了,沈小姐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见不到这个弟弟在眼皮子底下,远比住在一个屋檐下时,更每日都会愁苦的揣测,沈灵均是不是这时候正在写信给父亲说她的坏话。不过这也怨不得沈小姐,实乃她自己就是会背地里做这种事情的人,所以自然也不会认为他人品行高尚,总觉得别人要么是蠢,要么是和自己一样。---这次回到家中,又是五天时间没有再见到张求仁老师与沈灵均。期间张老师致电,请假时间还要延长,且在电话里非常不乐观的告诉少庭:叶校长身体状况看着是好了些,清醒的时间也比以前长了,但无论是西方的医生还是华夏的中医,都告知他们这兴许只是回光返照。除了这件事外,贺主编又登门拜访,这次还带了个大箱子,许嫣然与张氏正好与进门的贺主编迎面。许嫣然笑道:“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礼物,这么大个箱子里面都装了什么?”张氏也道:“您人能来就很好了,能有个人和少庭多多交流,我们就很感谢您了。”害的贺主编冒了虚汗,小心回道两位女士:“这是读者寄给许先生的信。”所以他下次上门是不是应该买点水果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