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傲慢矮子目光丝毫不加掩饰,少庭在他看过来时,见他眼神如同钉在了自己脸上,就知道这日本军官是冲着他来的。他可以确定自己不认识这日本人,但是他也颇为踌躇,因为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原主许少庭认识的人。在旁人看来,则是清秀瘦弱的少年沉默看着那名为望月的日本军官,对他说的话竟是毫无反应。这望月身后,便有士兵用带日文发出斥责,叽里咕噜的一串日文,许少庭抬头望天,只听懂个“八嘎”。他想这日本士兵原来听不懂中文,便默默的低声说:“皇帝不急太监急。”又声音压得更低:“好好的人不做,急着出头吠什么。”原谅少庭还是有些怂,毕竟看到这日本军官腰间别的枪套,想必并非装饰,里面应是装了真枪实弹。因此他还是很珍惜自己的小命,因此声音轻到只有离他身边的沈灵均、望月与晴子三人听到。晴子小姐脖颈与脊梁都微微的弓着,本是个高挑漂亮的女郎,这样做派就矮了半头,像是只温顺而无害的洁白羔羊,对面前这少年的低语是未有任何反应。沈灵均腰背挺直,因国语水平有限,勉强听懂了第一句,却卡在后面那个“吠”字上,脑袋里一顿,心道这个“fei”字是什么意思?唯有那被唤作望月的娃娃脸日本军官,脑袋一歪,看他的眼神,竟是有些天真纯净。细看,隐隐的偏执张狂藏在眼底。他先用日文说:“闭嘴,像只狗一样叫什么。”沈灵均便实时低声翻译成中文说给少庭许少庭默默往师兄身后又躲了一分,怂的沈灵均失笑,明白了原来少庭是在骂那日本士兵是狗,心道你说的时候怎么不怕,现在知道怕了。那望月又已经换了中文,对大半个身子躲在高挑青年身后的少年轻柔说道:“你是在怕我?”不等少年出声,他便微微笑道:“我与你的父亲许怀清先生是朋友,因此见过你家中人的照片,早就想登门拜访许桑及其家人,没想到今日先遇到了少庭君。”许少庭简直想翻白眼,许怀清这么爱国,就差把这两个字写在脸上了,怎么会和个面前这样的日本人做朋友?这个日本人一看就是心里扭曲的混蛋啊。许少庭压抑着诧异,轻声道:“原来是这样,你们这是要离开了吗?”许少庭:“一路顺风。”赶紧拜拜吧,还有许怀清没事给这样个人看家人照片,这是什么毛病?望月却好似没听到这话,还是盯着许少庭看,那样直白打量的目光惹得沈灵均眉头微皱,干脆转身,一只手搭在少庭肩上,搂着这比自己从身高到骨架都小了一圈的少年,抬脚带着人往酒店中走去。便听身后那日本军官柔声细语的说:“托人找到许先生家人照片信息也费了点功夫,但也并非难事,如今看来也不是白做工。”“毕竟上海只有这么大,如果不是提前了见过了少庭君照片,今天就只是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了。”玻璃旋转门三百六十度转了圈,陆续又有人进来、出来,但每一位都会瞧两眼站在这里不动的四个日本人,其中最矮的那位似乎在注视着谁。直到他好像再也看不到那人背影,脸上轻柔笑容就变了调,添上了几分阴冷乖僻。晴子已经掺上他胳膊,一行人抬脚也离开这里。晴子轻声细语的说:“只是个普通男孩,你大概是吓到他了。”望月看她一眼:“你长得太高了,还穿木屐,怪不得被人取外号叫天空树。”晴子的腰弯的更厉害了,望月看她满脸柔顺模样,嚼出一口寡淡无味,便忍不住想到刚刚的少年,低垂眼眸中绝不输他的倨傲敌意,他便笑道:“晴子,是你看走了眼。”晴子思考了两秒,才答道:“总归只是个普通男孩。”望月嘴角温柔笑意,眼中隐隐疯狂,他道:“并不普通,这个可爱的华夏男孩可比他父亲有意思多了。”--也许是错觉,也许正是如此,许少庭总觉背后那日本军官目光没有消散,但回头确认太没气场,他便也挺胸抬头,学着沈灵均走路模样,心道真男人从不回头,但听了背后那话,等到落座,直到服务生倒上了柠檬水,拿了菜单递给沈灵均,他还在隐隐心惊。许怀清这是惹到了什么人?那日本军官把他家底都查了,他知道自己被查了吗?沈灵均翻看着菜单,因菜单上中、英、日、法四文齐全,他直接看英文阅读速度便极快,眨眼间看完,菜单转了个递给对面少年,没反应。他便出声询问了好几声,许少庭犹自沉浸在种担忧里面,怏怏的答道:“你看着点就是了。”沈灵均问:“你要吃牛排还是意面?或许来一份海鲜烩饭?”对面人神游天外:“都可以。”沈灵均说:“那便两份菲力牛排,一份海鲜意面,你喝酒么?算了,还是来份果汁,你这个年龄还不能喝酒。”对面少年继续沉浸在自己心思里,沈灵均也听到刚刚那日本军官说的话,见许少庭受到影响不小,他最终闭上嘴,做主点了餐。等服务生拿着菜单离开,许少庭才回过神,察觉到了自己刚刚对沈灵均有些敷衍,这才有些不好意思。沈灵均正盯着他看,看他回神,语气平和说道:“少庭,你无需太担心,英租界中,还轮不到个日本军官为非作歹。”“再说。”沈灵均开玩笑,“出了什么事,来投奔我也是条备选,他们总要给我这个英国上级军官一些面子。”沈灵均说完,就见许少庭脸色不仅未变好,反而更差了三分。他犹自不解,不知哪里说错了话。就见对面总是无所谓的男孩,他并非生气,倒不如说是沉默。一种沉默中的愤怒与压抑。许少庭气压极低的说道:“可这里是上海。”沈灵均不明所以:“这里是上海没错。”“上海是华夏的上海。”许少庭端过柠檬水,喝了一口,他再开口语气隐隐带着厉色,“这不是日本的上海,也绝不是英国的上海。”“所以凭什么要对个日本军官小心忌惮?又要靠着师兄英籍军官身份才能得到庇护?”沈灵均霎时间哑然,对面的少年已经炮弹似的连串出声:“我每天都有看报纸,曾见一位作者说,在上海各租界中,无论英法美日,只要是白人或日本人打死了个华夏人,那法律便如同隐了身,失了声,好似打死的只是条狗罢了。“可倘若反过来,一个华夏人即使是正当防卫,在反抗中失手杀了个白人或日本人,那法律便现了身,这位华夏人除非位居高位,否则只能自求多福了。”许少庭越说越是愤怒,气的端过来柠檬水一口干了半杯。沈灵均见他这模样,心中想:原来咸鱼师弟还是有两分血性,这样看来也才像是许老师的孩子。水中加了冰,许少庭喝了个透心凉,沈灵均轻声的说:“对不起。”许少庭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对谁发了脾气,“没关系”这样厚脸皮的话是说不出口的,他怎么能有这样的厚脸皮。许少庭老实了,恢复成原来那个看着总是有点蔫、有点无所谓、也有点漠然的少年。他蔫蔫的回道:“师兄,是我对不起你才对,我也就是仗着你脾气好,才敢对你发脾气。”沈灵均眨了下眼,他温柔笑道:“没关系,比你大了将近六岁,也算是你哥哥,你要是不开心,只管对我发脾气就是了。”沈灵均:“撒娇也是可以的。”他说完,是真把对面少年当做个大号孩子,却见对面人脸红的更深几分,且抬头看他一眼,分明是个一言难尽的眼神送给了他。却也有两三分小心翼翼的害羞和埋怨。沈灵均心间微微动容,他没过脑子便说:“我并没有撒谎,我心中真的是这样想的。”直到服务生端上来沈灵均点的菲力牛排与几样招牌菜品,与一杯果汁不用询问,就放在了许少庭面前,才堪堪打破两人之间变得有些诡异的气氛。沈灵均叹口气:“我和沈宝丽的关系不过是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与家中的弟弟妹妹们,与沈宝丽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旁人家中兄弟姐妹应是关系极好,我们家中却是个个的都知道,多个男孩就是多个抢夺资源的竞争对手。”“所以就算让我来做个哥哥。”沈灵均低头,笑的有些惨兮兮味道,“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少庭,刚刚的话……”沈灵均虽尴尬,但也调侃,“你就当我开玩笑算了。”许少庭盯着自己面前冒热气的牛排,同性间说这样的话自然都是开玩笑,他这样有些害羞窘迫的样子才是奇怪。但是郁闷啊。许少庭很哀怨的看一眼沈灵均:“你后面自己还补了句心中真的是这样想的。”沈灵均看着他:“唔……可你看来并不愿意,好像是我说错了话。”许少庭拿起刀叉,专注的开始切牛排,似乎眼前再没别的事更重要。他边切边道:“你经常与人这样说真心话吗?”沈灵均愣住:“什么样的真心话?”复又反应过来,连忙澄清:“怎么会,我怎么可能会给其他人说做哥哥,我是第一次对人说这样的话。”他说完,才见对面少年抬头快速看他一眼,脸上露出点想掩饰,也掩饰不住的笑意。沈灵均看着,这回心里换了个动物:觉得少年像是个吃到了蜂蜜的小熊崽。他声音更温柔了,笑着说:“毕竟其他人都没有你可爱。”便见本来露出笑的少年收回了笑,难以形容的望着他:“师兄,你其实是不是不知道可爱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你的国文水平。”许少庭心有余悸的感慨,“张求仁老师怎么好意思说我俩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