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 我采了花。”一个削瘦的少年,手里攥着一把野花,来到于寒舟的面前。
他穿着褐色的衣衫,是杂役弟子的装束。大约十三四岁的模样,脸颊削瘦,然而一双漆黑的眼睛极亮, 闪着热切的光芒。
他紧张地抿着嘴唇, 将手里攥着的野花伸到于寒舟的面前。
于寒舟接过来,笑着说道:“又是你啊?谢谢。”
这不是少年第一次给她送花过来。但是小姑娘被呵护惯了, 一个杂役弟子偶尔送来的花, 她并没有往心里去, 因此也不记得这少年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啊?”于寒舟问道。
少年听她问自己的名字, 顿时有些激动, 瘦削的脸颊都涌上一点血色, 嘴唇颤了颤,憋出一句话:“曹方。师姐,我叫曹方。”
于寒舟听得这个名字,不由得一怔。
这是个在剧情中有名有姓的人物。
曹方是个舔狗,小姑娘一个人的舔狗。他因为家境贫寒,没有活路, 便拜入了飞星门。因为根骨不好,习不了武, 便被分配做了一名杂役弟子。
所谓杂役弟子, 便是扫山路的。他自从第一次见到小姑娘, 她白净含笑的模样,娇俏可爱的神态,便撞入他的心中,自此一整颗心都装着她。
他舔的方式,便是给小姑娘送花,编蚱蜢,然后省吃俭用,把门派每个月发放的一百五十文钱攒下来,给小姑娘买山下的小玩意儿。后来女主上山了,跟男主走得近,小姑娘因此伤心,他便记恨上了,屡屡找女主的麻烦。
女主吃的、喝的、用的东西,他各种下手,后来被男主发现,好一顿教训。他不记恨男主教训他,只记恨他令小姑娘伤心。
后来小姑娘死了,也是他第一时间发现的。他恨之欲狂,在掌门面前说了许多偏激的话,令掌门大恨,再也不见男主,还将他逐出师门。
掌门恨男主,却没有杀他,因为掌门觉得女儿是病死的,男主虽然有过错,却不是杀人凶手。曹方却不一样,他恨死了男主和女主,但是因为他不会武功,因此便买了毒.药,悄悄下山去,潜伏到男主和女主身边,给两人下毒。
女主的身体受了重创,还留下了病根,但曹方也被男主一掌打死了。
于寒舟想着剧情,再看面前站着的沉默羞涩的少年,心情复杂。
“谢谢你,花我很喜欢。”于寒舟对他笑着说道。
曹方是个杂役弟子,在杂役弟子上面还有外门弟子、内门弟子、亲传弟子。像掌门的女儿,简直就是食物链的最顶端,对他来说遥不可及。但是现在,遥不可及的人当面收了他的花,还问了他的名字,跟他说话,对他笑。
他整个人喜悦得快要爆炸,以至于脑子都不会思考了,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下次再给师姐送。”
说完,转身匆匆下山了。背影像是落荒而逃,却又透着几乎飞出来的喜悦。
于寒舟等他的身影不见了,才低下头看手里的花。曹方是攥着花儿一路行来的,但是花枝几乎没有被折损,他攥得很是小心。一朵朵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花,黄的,紫的,白的,粉的,拢在一起很是漂亮。
她低头嗅了嗅,忍不住笑了。
将花安插好,于寒舟便往掌门夫妇那里去了。
“舟舟怎么过来了?”孟夫人见到女儿,连忙走过来,关切地道:“身子好些了吗?”
于寒舟便道:“好多了,在屋里闷得很,就出来了。娘,我听七师兄说,他们去青离门了?”
“嗯,青离门有点麻烦,你爹叫你五师兄他们去救急了。”孟夫人道。
于寒舟点点头,说道:“希望他们没事吧。”
说了会儿话,因为孟夫人还有事要忙,于寒舟便一个人出去了。
门派中事务,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首先是业务方面,比如这次青离门求救,便属于江湖救急,若是救成了,青离门少不得给些酬谢。
除此之外,还有铲除邪魔歪道的业务。这些有的是无偿业务,比如门中弟子嫉恶如仇,主动去剿杀,还有的是有偿业务,是地方百姓或者官府出钱请门派出手。
另外门派还有自己的产业,例如田产和店铺之类,作为出息。
至于门派中的内务,有师兄们打理,孟夫人也常常遇到一些要处理的事情。这些事情都跟她无关,作为身体不好,说不准活到哪天的病患,她只负责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于寒舟没有说非要有出息之类的,她感受过这具身体,是真的很脆弱。而且掌门夫妇很担心她,并不期望她有什么大出息,只希望她活得久一点,开心一点。由此,于寒舟便打算安安静静做一个合格的病患,努力活得久一点,让掌门夫妇省心一些。
她在门派中转着,来到习武场中,看到外门弟子们整整齐齐地站着,手持木剑,有力地挥动着招式。一个个肌肉鼓胀,彰显着强悍的体魄。
青离门上下有两百多人。内门弟子有十几人,外门弟子一百多人,余下的是杂役弟子,还有少数记名弟子。这些人都认得于寒舟,但于寒舟并不都认得他们。碰到打招呼的,便笑着应一句。
她比往日显得沉默了一些,大家都没多想,只以为她还病着,活泼不起来,因此都很同情。见到她,都是绞尽脑汁逗她开心。
曹方隔了三日又找到她,递给她一只草编的篮子,脸上因为紧张而泛起薄红:“师姐,这个,这个给你玩。”
于寒舟看着递到面前的篮子,编得十分精致,里面还有几只草编的兔子,小巧玲珑,十分可爱。
曹方为了哄她开心,真的是很下工夫。
“谢谢。”于寒舟接过来,“我很喜欢。”
她知道曹方喜欢她。
她也知道,她收下他的心意,并不会使他误会。他是一个纯粹的舔狗,从没想要舔到手。给他舔,他就很开心。
果然,她收下篮子,曹方激动得脸都红透了,漆黑的眼睛明亮极了:“我,我还会编小鸟,下次给师姐编小鸟。”
“好啊。”于寒舟笑着点点头。
然后曹方又匆匆跑走了。
于寒舟坐在房间里,摆弄着精巧的小兔子玩。
桌上摆着两只胖胖的瓷娃娃,一个男娃娃,一个女娃娃,色彩已经不是很鲜艳了,但却摆在很醒目的位置。是五师兄送的,小姑娘一直很珍惜。本来于寒舟没看在眼里,现在见了小兔子,便把两个娃娃随手塞抽屉里了。
这几日,于寒舟收敛了许多的活泼好动,终于让掌门夫妇上心了,一齐过来找她谈心。
于寒舟便道:“安静一点还不好啊?你们不是一直嫌我太跳脱吗?”
孟掌门连忙道:“舟舟说的什么话?我们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于寒舟便嘻嘻一笑,又道:“呐,我身体就这样,你们担心,我也担心。为了不让你们太担心,也为了我能够多陪你们几年,我老老实实的好了。”
掌门夫妇同时飙泪。
“舟舟啊……”
于寒舟低下头,摆弄着曹方送她的小兔子,说道:“哎呀,不用掩饰,瞒得过谁呢?我的身体怎么样,你们知道,我也知道,师兄们知道,师弟们也知道。谁不知道啊?”
掌门夫妇顿时无言以对。
“我懂事一点,你们还不高兴吗?”于寒舟抬起头来,捏着小兔子在孟夫人面前晃了晃,“看,曹方送我的,好不好看?”
掌门夫妇见她这样,便没有多疑,只以为这一场病让女儿懂事了。又是心酸,又是欣慰。
“好看,好看。”孟夫人道。
“曹方是谁?”孟掌门却不记得这个名字。
于寒舟便道:“是杂役弟子,根骨不好,习不了武。但是他手艺不错,还答应下次给我编小鸟。”
孟掌门便把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于寒舟又道:“爹,娘,我闲着也是闲着,我教大家识字吧?”
门中两百号人,并不是人人都识字。便连孟夫人,识的字都不多。于寒舟是被掌门教导过,识得一些字,但外门弟子和杂役弟子几乎都是不识字的。
孟掌门稀奇道:“你怎么想到这个?”
“干这个不费力气啊。”于寒舟说道。她也是想了好几天,才想出这个打发时间的事情。别的事,习武她不行,管事的话劳心劳力,只怕掌门夫妇舍不得,下山去玩更没戏,索性给大家扫扫盲。
孟掌门笑道:“你啊,最费力气的便是这件事了。那么多人,你怎么教?人家学不会,怕你急哭了。”
于寒舟便道:“我又不要人人都学会,想学的学会就好了啊。”
孟掌门见她主意已定,也就没再说什么。女儿想找点事情做,只要她开心就好了。
孟掌门使人买了几本书,自己先教了她一阵,保证她识字齐全了,才吩咐下去,大小姐要教大家识字,每天教三十人,十个字。
至于怎么轮班,交给擅长内务的二师兄来安排了。
于寒舟只需要坐在特意收拾出来的一块广场上,在竖起来的木板上写了字,教给大家读。
这样没头没脑的事情,在弟子们看来,是很稀奇古怪的。但是掌门吩咐,他们就当是陪大小姐玩,何况也不费时间,每天拿出半个时辰就有了。
轮了两天,于寒舟在“学生们”当中看到了曹方。视线对上,她对他笑了笑。
曹方对此没有反应,脸上木木的,像是呆掉了。于寒舟没有再看他,而是给大家上起课来。
上完课,大家散去,曹方磨磨蹭蹭的没走。于寒舟便走过去问道:“怎么了?没学会吗?”
曹方抿了抿唇,浑身紧绷着,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来。
他不知道怎么说。
开课前,他被她笑了一下,自此脑子里就炸开了,再也集中不了注意力。一会儿想着,师姐对他笑了。一会儿想着,他对师姐笑了没有?
到最后,就变成了懊恼,他没有对师姐笑,师姐会不会恼了,以后都不理他了?
就这么纠结了一节课,结果就是大部分字都没学会。
这会儿被问起来,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说吧,显得他笨,怕师姐瞧不起他。不说吧,就是骗人了,他不想骗师姐。
“不好意思说?”于寒舟见他纠结得很,就走到木板面前,指着上面的字,“这个认得吗?”
曹方磨磨蹭蹭的不走,也没想干什么,只是舍不得走,想多看看她。这会儿见她竟然好脾气地要重新教他,一颗心都要炸了,激动得喉咙堵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暗暗掐了一把手心,狠狠地掐,终于挤出一丝镇定出来,走上前去,重新识字。
他习武不行,脑筋还不错,很快就识得了。
于寒舟见他这么快就识得了,好奇道:“之前是坐得远,看不清吗?那你以后坐得靠前一点。”
曹方脸上一红,没敢辩说,结结巴巴地道:“是,师姐。”
今天能够跟师姐说这么久的话,单独待这么久,他觉得简直跟做梦一样,再也没有不知足,乐颠颠地回去了。
于寒舟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过了几天,曹方跟人打架了。跟他打架的是个外门弟子,外门弟子都是有些根骨,并习武了一段时间的,长得高高壮壮的,结果竟然受了伤。
曹方当然受伤更重。首先他是个少年人,身量没长成,再者他不会武功,是拼了狠劲儿跟人打架的,骨头虽然没断,却是受了内伤。
这点事没传到掌门的耳中,是于寒舟发现曹方没来上课,她一天天的闲着没事,就想看看这个少年干什么去了,怎么没来?找到曹方住的地方,才知道了这事。
“为什么跟人打架?”她问道。
曹方被她坐在床边,简直局促极了。她这样明媚动人的小仙女,像彩虹一样,就应该高高挂在天上,怎么能来到他阴暗狭小的房间里,还坐在他寒酸的床上?
他这时只庆幸自己还算勤快,铺盖常常晾晒清洗,没有脏了她轻软漂亮的裙子。
“我,我……”他嚅嗫着,终于还是实话说了出来,“他说你不好。”
于寒舟挑了挑眉,对这个答案一点都不意外:“怎么说的?”
“说,说识字没用。”曹方垂着眼睛说道。
事实上,大老粗们私下里说话很不讲究,但曹方不想把那些话说到她面前来。
不过,他即便不说,于寒舟也能想象得到。想了想,她问道:“那你呢?你觉得识字有用吗?”
曹方立刻道:“有!”只要是她做的事,全都是有用的。
于寒舟笑了笑,没有接他这个话,转而提起一件事:“你记得三师兄的剑上,经常换漂亮的剑穗吗?”
曹方来门中的时日尚短,才半年而已,只偶然见过三师兄拿着剑从面前走过,回想了一下,剑穗是很漂亮,就点点头:“记得。”
“你觉得,剑穗有什么用?”于寒舟问道。
曹方呆了呆,答道:“好看?”
“那,好看有什么用?”于寒舟又问。
曹方这下彻底答不出来了。
于寒舟笑了笑,说道:“识字也是一样。有没有用,因人而异。”
她反正是闲的,想着剧情中这小少年的忠诚,以及她收过他的花,收过他编的小兔子,便同他多说了几句:“识字可能没有用,但识字后可以读书。读书也可能没有用,但它使人思考。”
“思考什么?”捧哏少年及时出声。
于寒舟便道:“许多吧。思考那些从前不会思考的事。思考世界,思考人生。我是谁,我要做什么。我为何而活着?是因为别人都活着,我也活着?还是我想要活着,我有所追求,因而努力活着?”
曹方呆呆的。
瘦削而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被子,呆了片刻,他抬起眼睛,看着她道:“师姐,识字之前,我也思考的。”
于寒舟:“……”
曹方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打师姐的脸了,急得坐不住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于寒舟又好气,又好笑,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站起身来:“我走了,你好好养伤。”
曹方想追出去,但内伤严重,下不了床,他捂着被敲过的地方,呆呆地坐了良久。
于寒舟教完三十个字的时候,五师兄回来了,带回来一个重伤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