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寒舟不知他心中所想, 她坐了大半日的马车, 颇觉得筋骨疲乏。此刻见了温泉,怎么能不想泡一泡?
东西有管事们去安置, 她当下就叫了两个丫鬟, 要去泡泡温泉,解解乏。
贺文璋却是不能泡的, 他身体虚弱,老先生不准他泡温泉。他每年在温泉别庄住着, 只是因为这里住着舒适些罢了。
他干看着, 却不能泡,于寒舟便有些同情:“大爷倘若累了,便去歇息一会儿。倘若不累, 便读读书罢?待我回来,告诉你温泉是什么滋味儿。”
贺文璋倒没敢想跟她一起泡, 他只想着有一会儿不能见着她了,心情稍稍有些失落。听她说泡完温泉就会来跟他说话,心情立刻就好了,点点头道:“好。”
于寒舟:“……”
她刚才那样说,有一点调弄他的意思, 说是欺负也不为过。没想到,这人老实巴交的, 被欺负了还这么乖觉, 倒叫她有点不好意思。
“那你进屋去吧, 别让风吹着了。”她缓下声音道。
贺文璋听她关怀自己, 就很高兴,说道:“好,我这就进去,你慢慢泡着。我叫丫鬟泡茶,等你回来,我们边下棋边说话。”
于寒舟只得道:“好。”
泡温泉时,还被丫鬟们奉承:“大爷对大奶奶真是捧在心上了,一时见不到大奶奶都舍不得。”
“咱们大奶奶命好,何止大爷喜欢,夫人和侯爷都喜欢呢。”
“我看咱们夫人对大奶奶,那是比着女儿疼呢。”
于寒舟但笑不语。
侯夫人对她好,无非是不知道她曾经做的事。否则,哪有她的好日子过?
这样一想,便觉着贺家兄弟都算得上宽厚,没把人往死了逼。贺文璋尤其是,一句难听的话也没说过她。
泡了会儿温泉,她便擦净身上,换了衣裳回去了。贺文璋果然在屋里,泡好茶,摆好棋盘,等了有一会儿了。
“你回来了?”他看见她,立时抬起头来,眼睛发亮。
于寒舟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了:“怎么没歇息一会儿?”
“歇了一会儿了。”他说着,将手里读了几页的书放到一盘,“温泉泡着舒服吗?”
于寒舟便笑道:“很舒服的。究竟怎样舒服,我且不说,免得招了你的馋。待你身体好了,也泡一泡,便知晓了。”
贺文璋还有些遗憾。他很想多听她说几句话,然而她这样在意他的心情,他便不是那么遗憾了。两人相对而坐,下起棋来。
转眼间过去了几日。
贺文璋在别庄住得稳妥,于寒舟也很喜欢这里。这一日,她泡温泉回来,就见贺文璋递过来一个匣子,她接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送你的。”他低声道。
他如今声音好些了,声音听起来就不是那么虚弱无力,隐隐有几分清朗。
于寒舟顺手打开,便见里面是一整套首饰,有发簪,有耳坠,有璎珞,有手镯等。用料很足,一看便珠光宝气的,而且样式也很别致,叫人一看便挪不开眼。
她抱着匣子往里走,在榻上坐了,一样一样赏玩起来。
手镯做得极别致,镂空形状,里面放了细小银砂,转动间玲玲有声,好看不说,相当费手艺。
“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她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贺文璋。
贺文璋抿了抿唇,搭在膝头的手微微握起,说道:“你照顾我,费心了,这个送你玩。”
于寒舟听了,垂下眼睛,拿着手镯轻轻晃动着。
“大奶奶,这套首饰是大爷亲自画的花样,拿去请了极富有经验的老师傅打的。”这时,前后为此事跑腿的下人开口道。
于寒舟一听,抬起头来:“是这样吗?”
贺文璋只得点点头:“是。”见她目光清亮,不知怎么有些紧张,喉头动了动,又说道:“我想着,外头那些花样,多少都有人用了,这一样是独一无二的,你尽可以戴。”
于寒舟点了点头。她垂下眼睛,看着匣子里的首饰,每一样都很精致。他身体不好,设计这些花样,一定费了不少工夫。他还考虑到款式的独一无二,很是有心了。
“只为了谢我?”她又抬起头来。
贺文璋经她一问,眼神顿时飘向一旁。薄唇抿着,整个人看着有些紧绷。
一旁的下人掩嘴暗乐,识趣地退下去了,屋中只余两人在。
贺文璋觉得屋里热得过分,口干舌燥,还有些冒汗。他眼神飘忽了一会儿,而后落在她身前的匣子上,轻声说道:“你喜欢吗?”
“很喜欢。”于寒舟道。
他嘴角上扬,说道:“你喜欢就好。”
说了这么多,还是没回答她的问题。于寒舟扬了扬眉,没有再问。
贺文璋不由得松了口气。然而见她合上匣子,往内室走去,不知怎么,心中有些不得劲,好似缺了什么。
想追上去解释,然而腿脚发沉,竟然挪不动步子。
他心里渐渐焦急起来,想要解释,又说不出口,在心中拉锯着,很快便觉得不大好。
晚间躺下时,他觉得胸口发闷,觉得自己要不好了。上回强忍着,结果便是上吐下泻,整个人狼狈又难堪。他那时还不很喜欢她,都觉得难堪,如今真是宁可死了也不想叫她看见他那般难堪的模样。
狠了狠心,他偏过头道:“不是为了谢你。”
于寒舟察觉到他磨磨蹭蹭的,像条虫子似的动来动去,还当他怎么了,没想到竟是说了这句话。她愣了一下,就明白过来,点点头:“嗯。”
他却不等她发问,直接说了出来:“我,我想讨你高兴。”
话说出来,压在心口的石头顿时搬去,沉闷的感觉顿时好了许多。他长吸一口气,本该觉着轻松的,然而此时却又紧张起来。
他想看她的表情,又不敢,连扭回头的动作都不敢做出来,眼睑垂下,静静等着什么。
于寒舟不知他百转千回的心思,听他憋了这么久才说,忍不住笑了:“哦。”
贺文璋心里有些怨意,抬起眼皮,看着她道:“你,你就这样?”
就“哦”一声?
就这样?
于寒舟听着他这话,结合他之前的表现,渐渐有些明白他的性子了。
心里想,就不说。
这人有些别扭。
她笑吟吟地翻了个身,面朝他侧躺着,笑着道:“你还想怎样?”
他还想怎样?
想怎样?
慢慢的,贺文璋脸上红了。他终于把脸扭回去了,又觉得被子里热起来。她好似一个火源,挨着她近了,他便浑身发热。
往旁边挪了挪,他道:“没什么。”
于寒舟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再说什么,也觉得有趣,轻笑一声:“睡了。”
果真翻了个身,平躺着睡下了。
贺文璋这时不觉得胸口沉闷了,想说的已经说了,她还对他笑了,这样一想心里安稳下来,慢慢也睡着了。
于寒舟收了一份礼物,之前一直磨磨唧唧绣着的手帕,就没有再拖拉,花了两天绣完了。
“这个给你。”她将绣好的手帕递给贺文璋,想了想,道:“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嗯,也是为了讨你高兴。”
贺文璋果然很高兴,嘴角上扬,压都压不住:“我很喜欢。”
他接过去,如同接过了珍宝,捧在手里,正正反反地看,而后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帕子就是拿来擦汗的,但贺文璋舍不得拿它擦汗,都是揣在袖子里,想起来就拿出来看一看,看完再小心翼翼地揣回去。
于寒舟有一次见了,登时决定,以后再也不给他做帕子。
物以稀为贵,她只送他一条,他一定会宝贝很久。
过了几日,贺文璟来了。
原本侯夫人隔三差五派人来,问问可有什么缺的,送这个来,送那个来,生怕两人过不好。今日是贺文璟有事来找贺文璋,便随着一起来了。
“大哥之前托我贴出去的文章,至今仍为人热议。”贺文璟说道,拿出一沓纸张来,“这是其中抨击最他反而不在意,比如被,又闲话半日,贺文璟便回去了。
贺文璋却自此忙了起来,不再与于寒舟说话、下棋,他钻进书房里,日日翻书、写文章。
时不时还有年轻的读书人来此处,一同商议。
于寒舟倒没觉得怎样,他有事忙碌,她以为是好事,免得他天天黏着她了。只是有些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脑力消耗更掏空人的身体,便劝他适度。
贺文璋才惊觉,好些日子没同她说话了,心里有些内疚:“对不住,我冷落你了。”
于寒舟心说,她才不怕冷落,笑道:“这没什么,但你要照顾身体。”
“好。”他点点头,愈发觉得她体贴,不仅丝毫不抱怨,还叫他在意身体。心下觉得很愧对她,便解释道:“当今是明君,但凡明君没有不恨宗族的,只是缺法子治他们。我同朋友们一起商讨法子,想着如果皇上查到我头上,我该如何说起。”
他的身体要好了。既然要好了,便要担起事来了。他读书多,胸中自有抱负,想着身体大好之后便当一名做实事的官,如今是个机会,先在皇上跟前挂个名。
“你们说到何处了?”于寒舟在他对面坐下来,倒了杯茶,打算听他细说。
他忙碌的这阵子,她忙活了下自己的产业,还出去走了走,实地考察了下,但这些事情用不了她太多精力,她也想着做点什么,让生活更有意义。
贺文璋听她问,便将这些日子以来所做的事说了起来:“我们讨论出几个推行方向,林先生的法子是最保守的,根据田地富饶或贫瘠来征税,富裕者多纳税,最怔住。良久,他眼中迸出明亮,“腾”的一下站起来:“我要记下来!”
于寒舟拦都拦不住他。
他一时,毫不留情面的贺文璟。
但是她们喜欢也没用,贺文璋早在两年前就成亲了,同妻子感情甚笃。侯夫人每每出门,总要炫耀自己大儿媳,多么可人疼,多么温柔贴心,府里上上下下都说她好,等等。
别人夸她也就罢了,偏偏是做婆婆的夸,叫许多人不得其解,更佩服于寒舟的手段。
于寒舟有一次听下人学话,笑道:“我有什么手段?不过是命好,夫人疼爱我。”
她还特地跑到侯夫人面前,谢侯夫人在外面给她做面子,侯夫人便一脸慈爱地拉过她道:“感情都是相互的,你待璋儿一片诚心,对咱们侯府忠心耿耿,我都看在眼里,哪里是特意夸你,都是实话实说。”
于寒舟抿唇垂首,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侯夫人见她这样,更是心痒,等她退下后,便请来老先生问道:“我儿身体如何?我几时能抱上大孙子?”
言外之意,他们能圆房了罢?
老先生想了想,道:“仔细一些,倒是可以了。”
只要不太莽撞,不要命似的胡来,圆房是不碍的。他想着近来为贺文璋诊脉,他脉象总有些火气,但笑不语。
如今圆房的利大于弊,他才放了话。
侯夫人听了,喜不自胜,立刻叫人把贺文璋请来,对他如实说了:“你们赶紧着,我等着抱大孙子呢!”
贺文璋愣住了,随即嘴角就翘了起来:“我省得了。”
他从主院离去后,不紧不慢地回自己的院子。心里想,如何同她提起呢?
自她嫁过来,快两年了。知根知底,互相很是熟悉。她化名长荣跟他一同进出,他愈发了解她的为人,喜爱只多不少。
他认定她是今生唯一的妻子,但她是否也这样想,他没把握。
她待他很照顾,却缺乏了一些亲近,她始终记得当初的协议,并未真的把他当夫君看待。
磨磨蹭蹭间,到底是进了院子。
于寒舟正在盘点自己的产业,见他回来,就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嗯。”他说着,慢慢走进去,在她对面坐下。
于寒舟没察觉他的异样,埋头看着账簿。等到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她终于忙完,抬头见他还坐在对面,而且手里什么也没拿,就干坐着看她,不禁讶异:“怎么这样看着我?”
他犹豫了下,到底鼓起勇气说道:“母亲方才问我,几时能抱孙子。”
于寒舟听了,轻轻笑了,她问道:“你怎么答的?”
“我没答。”他摇摇头,“我等你的意思。”
她不点头,他不能胡说。
他见她沉吟不语,一时有些紧张:“我,我比从前好多了,以后还能更好,我会好好对你,你……你别走罢?”
他如今褪去那副形销骨立的丑陋模样,自问也是俊美男子了,再说话时底气就多了不少。说完后,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于寒舟这两年与他同吃同住,住在一个屋檐下,倒觉得这人不错。他还能允许她扮男装,与他同进同出,实在是个加分项。再者,他性格也很可爱,她觉得如果和离再嫁,恐怕是挑不到这么好的人了。
她如实说了:“我已经不想走了。你便撵我,轻易也撵不走的。”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
如此直白!
如此热情!
就跟他想象中的一样!
他心头如同炸开一团火,燎得他又痛又快活,嘴角止不住地上扬,都要咧到耳根了:“我不撵你。我怎么会撵你?”
他巴不得她做他妻子。
“不过,这两年我不想生孩子。”她补了一句。
她如今也才不过十八而已,身量将将长成,她不想冒风险生孩子。再过上两年,二十来岁,就可以了。
至于行房,两人如果说开,以后就要一个被窝睡了,难免擦枪走火。水到渠成的事,她不排斥,只不想生孩子。
贺文璋忙点头:“好,听你的。”
她不同他和离,肯跟他过日子,他便喜不自胜了。晚点生孩子?又有什么?再说,就算想生,也不是说生就能生的,成亲三年仍不开怀的,多了去了。
“倘若母亲问起,怎么一直不开怀,你不能推我头上。”她道。
贺文璋点点头:“自然。”说完,他还笑了,“我这样的身子骨,怎么也推不到你头上。”
于寒舟见他肯,而且无怨尤,微微笑了。
也许他以后会变卦,但这两年她的日子还是会很好过的。
“那我不同你和离了,你身体也大好了,之前答应送我的东西……”于寒舟记起这茬,问了一句。
当初说好的,她安安分分做贺大奶奶,他死后为她留了东西。不知那东西是什么?
贺文璋听了,摸了摸鼻尖,答道:“是温泉别庄。”说完他急忙补充,“你不同我和离,别庄也是你的,你想几时去住,便几时去住。”
他若死了,别庄给她。他活着,别庄也是她的。
“倒没区别了。”于寒舟笑道。
他想了想,道:“那我每季画一副花样,给你打首饰?”
总不能叫她觉得亏了,他得好好对她,她才会死心塌地跟着他,热烈地爱着他。
夜间,贺文璋提前叫人撤掉一副被褥,两人躺在一起。明明没挨着她,他身上如火烧一般。
健康的体魄带给他属于雄性的强势和魄力,他翻身覆在她身上……
次日。
贺文璋携着于寒舟到主院请安。侯夫人见大儿子圆房后仍然活着,并且红光满面,意气风发的样子,热泪盈眶:“好,好。”
贺文璟也为大哥开心。他原先总觉得于寒舟嫁过来心思不纯,虽然嘴上不说了,心里总是提防的。现如今,他由衷唤一声:“大嫂。”
“二弟也要定亲了吧?”于寒舟对他一笑。
贺文璟脸上有些红,不自在地答道:“嗯。”
他和女主相识相知,很快要成为一家人。但这次于寒舟不会多做什么,她的男人,没什么不好,她的日子过得充实而快乐。
百花盛开之际,贺文璟定亲,而后于寒舟和贺文璋离开京城。
他在皇上那里挂了名,立志当一名做实事的官员,首先要做的,便是体察民情。
他生在锦绣乡,纵然读书极多,也识得不少贫寒学子,到底没有亲眼见过百态众生。他要游历一番,于寒舟同他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