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寒舟看完林先生所作的《赋税论》,一抬头,对上一双晶亮的眼睛。盛着无限喜悦,正在注视着她。愣了一下,她心想道,有人同他谈论文章,他便这样高兴?
态度放端重了些,思索了下,说道:“这位林先生,是心怀悲悯之人。”
本朝国库收入,大头来源于税收。逢灾难年间,会减除赋税或者免掉赋税,但凡做到这一点,国君便会被称为明君。近些年来,举国上下安平和乐,没有战事,没有灾情,因而有人提议说,增加税收,充盈国库,等待灾年来时好应对灾情。
林先生的这篇著作,便是批判了此建议。他以为,灾年毕竟不多,大部分年间老天爷还是赏饭吃的,至多有些年间格外风调雨顺,有些年间稍差些罢了。倘若收成好的时候多征收,收成一般或者收成差的时候照常征收,老百姓的手里总是没有余粮,过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他批判完了,又提出自己的建议,比如田地有富饶和贫瘠之分,不若对于富饶多产的地域多征收,贫瘠穷苦的地域少征收,商户只从买卖不事生产,可以重税,等等。总结下来,他的中心思想就是一点——不要苛待本来日子就不好过的老百姓。
于寒舟不知贺文璋的看法,她只说了一句就住了口,抬头看向他。
贺文璋却不如她这般平静。
他此刻目光明亮,熠熠生辉,就连苍白病弱的面容都被染上几分光彩:“林先生是我很敬佩的一位先生,然这篇著作,他仍是过于小心翼翼,不够胆大开阔。”
于寒舟一听,就知道他有些自己的想法,便问道:“那依你之见?”
“依我之见,只想着从百姓身上征税,远远不足。”他枯瘦的手握成了拳头,搁在膝上,目光明亮,侃侃而谈。
他认为,朝廷征税少了一群人,那就是大宗族。他们拥有广阔的田地,富饶的产业,从他们身上拔根毛,都比老百姓的腿粗。如果能从他们头上征税,既充盈国库,又不苛待百姓。
“大宗族势力盘根错节,想从他们头上征税,难。”于寒舟摇摇头。
朝廷未必就看不见大宗族,只不过宗族势力庞大,朝廷动不了他们,才不得不放弃。
贺文璋的眼神黯了黯:“是啊,难。”
若非如此,他崇敬的那位林先生,不可能提都不提。
正是因为难,根本不可能实现,才避过不提。
“但是如果施行这项国策,百姓受益良多。”他道,“我需得支持林先生,否则叫那位鼓动成了,百姓的日子才真是难过了。”
林先生批判的那位,只想着从百姓身上征税。好年头多征,差点的年头少征,征来征去,百姓手里没个余粮,只够糊口,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我没想到,你身为侯府嫡子,竟会怜惜平民。”于寒舟道。
贺文璋闻言,眼眸垂了垂:“以己度人罢了。”
他自幼身体不好,出不得门,也交不得朋友,除了读书之外,没有打发时间的法子。他读了许多圣贤书,心胸和格局便打开了,常觉得个人的渺小,众生之苦。
又因着自己生病吃药,免不了想道,倘若是平民百姓身子不好,如他这般,能活过三载否?
想得多了,便成了这般。
于寒舟对他还是很欣赏的。他胸怀悲悯,却不仅仅是口头上悲悯,而是想做点事情的,让她觉得这个人真不错。想了想,她道:“你的想法不错,但是牵扯较大,恐怕三年五载的也不成。不过,有志者事竟成,徐徐图之,未必就达不到。”
贺文璋蓦地抬起眼睛:“你有办法?”
“没有。”于寒舟摇摇头,“但我觉得,你未必是唯一一个这样想的,也一定不是唯一为百姓着想的人。有志之士那么多,集思广益,总有办法的。”
他化名长青,在读书人中还是有点名气的,倘若写一篇文章出来,叫大家都看一看,想一想。看的人多了,想的人多了,发声的人就多,这事一年两年成不了,三年五年总有些进展,待得时日再长些,还要有更大的突破。这样下去,百姓那头的负担便清减不少。
“好,好!”贺文璋一下子站起来,神情激动,“我这就去写!”
转身就往书房行去。
于寒舟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不禁好笑摇头。
贺文璋的身体不好,不能久坐久思,所以他这一篇文章写了整整三日,才写成了。
他拿给贺文璟,如先前那般,叫贺文璟拿去读书人汇聚的地方,张贴出去。
做完这些,他才松了口气,只觉得原先压在心头的什么散去了。而后他猛然发觉,他好几日没同于寒舟好好说话了?!
想到这里,后脑勺上爬起一层战栗!
“你就知道本末倒置!”侯夫人训斥的模样在脑中浮现。
贺文璋顿时有些紧张,坐在于寒舟面前,想着自己居然冷落了她,自己居然舍得冷落她,冷汗便从额上冒了出来。
“嗨。”于寒舟见他出神,便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贺文璋被惊回神,见她面上带着浅浅笑意,似乎并未因为他的冷落而不满,心中稍稍安定,歉然道:“我刚才出神了,你说什么?”
“我娘家二嫂有孕了,我明日去道喜。”于寒舟笑着道。
二嫂进门一年多,如今有喜事传来,安府上下都高兴得不得了,她作为出嫁女也要去祝贺。
贺文璋听得她要出门,心里不是滋味。他冷落了她好几日,才想着补回来,她就要出门。
“我跟你一起去?”他说道。
于寒舟想了想,问道:“你真的很想去?”
她不建议他去。但不好一口回绝,免得他又觉得自己是负累,总想着“拖累”两字。
“二哥二嫂有喜事,作为妹婿,我应当去一趟的。”他斟酌着道。
于寒舟沉吟了下,说道:“如果你想一起,那就去吧。不过,你这几日忙着写文章,都没有好好休息,我觉得你在家歇息比较好。”
贺文璋听了,心里纠结起来。
若论本心,他是想去的。那几日忙着写文章,想不起来也就罢了,现在文章写完了,他就想看看她,跟她说说话,下下棋,做点什么都好。哪怕是去她娘家,他什么也不做,远远看着她也好。
但她这么关心他,又叫他不好逆了她的心意。
“那我不去了。”他道,“你代我向父亲母亲问好,向二哥二嫂道贺。”
他最终还是舍不得辜负她的关心,决定听她的话,在府里等她回来。
于寒舟见他听劝,也松了口气,笑着道:“好。”
次日,于寒舟回娘家,贺文璋一个人在院子里,思来想去,没什么事做,便进了书房。
铺开画卷,磨墨,调色。
一副美人图逐渐显露出来。
美人坐在榻上,纤细。
他画得认真,刚刚描出轮廓来,便被下人喊去用午膳。他很想拒绝,但是身体由不得他任性,只得放下笔,出去用午膳。
一个人用午膳,过去的十九年中从不觉得怎样,但是过了两个月有人陪伴的日子,再一个人用膳,便觉得分外没滋没味。
好在午后她就回来了,他这样想着,打起精神吃了一顿饭。
用过饭,下人看着他,禁止他往书房钻,还说道:“大奶奶临走前吩咐过的,大爷别叫我们为难。”
从前她们说的是:“夫人吩咐过的,大爷别叫我们为难。”每次说完,贺文璋的眉头便要拧一下。但是现在换成“大奶奶吩咐过的”,贺文璋不仅没有拧眉,唇角还往上挑。
下人们心中暗笑,拿了消食茶给他用,陪着他说话:“大爷和大奶奶的感情真好。”
“大奶奶真是和气人儿,奴婢从未见过这样好性儿的主子。”
“别人家新婚夫妇纵然感情好,时常也要拌个嘴的,奴婢从未见过大爷和大奶奶拌嘴。”
贺文璋听着,心情越发好。
他没有跟她拌过嘴。
他没有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惹她不高兴。
他原先还担心自己会不会不体贴,现在听了下人们的闲话,明白了外人眼中他们相处的情形,就很高兴。
他用了消食茶,歇了一会儿,然后去午睡。小半个时辰后,他起床,继续未完成的画作。
女子精致的眉眼从初露轮廓到细致秾丽,一点点自笔下流出。
收尾,上色。
当画作完成,他看着画上的人,仿佛回到了那日,她静坐在他对面,认真读书的情景。
她抬起眼,对他说话。
她意外他竟然会为百姓着想,他忆起那日她平静的眉眼,似乎有着欣赏之色?想到这里,心口扑通扑通的。
又想起她的安抚,还为他拿主意,一时浑身轻飘飘的。她真好,他心里想,她真是个好女子,她待他真好。
再回想起初见时,她做的那些鲁莽又没头脑的事,也不觉得讨厌了。幸好,幸好她做了那样的事,幸好她从前是鲁莽的人。
幸好他那时说了那样一句话,激得她嫁了过来。
他想起她曾经喜欢的人是他弟弟,也不觉得怎样了。这都是缘分,他心想,缘分是没有道理的,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管从前是怎样的,她现在成了他的妻子,同他一道下棋,一同读书,一桌吃饭,这就是缘分。
他再看着那画作,直是舍不得移开眼,悄悄的喜悦在心头萌发。
于寒舟回了娘家,恭喜了二嫂,然后被安夫人拉着一通问话。
你婆婆待你怎么样?你男人待你怎么样?你男人身体还好吗?你还好吗?
这些话,被安夫人用各种句式,翻来覆去地问,于寒舟只得一遍遍安抚:“我很好,我们夫人待我很疼爱,璋哥的身体也很好,我过得好着呢。”
这般说了一通,安夫人才稍稍放下心,又想起一回事来:“我上回同你说的做针线,你做了没有?”
于寒舟把这茬忘了,主要是她也没打算做,这回被问起来,就有些心虚:“我给忘了。”
“你真是!教我操心!”安夫人伸出一根手指头,按在她额头上,“既然你说你们夫人待你好,你便也回馈几分,叫她也高兴高兴。你从前被我们宠惯了,不知道疼人,现如今嫁了人可得仔细着些……”
很是说道了一通,然后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真是让我操不完的心!”
于寒舟讪讪:“我错了,我回去就做。”
虽然被安夫人念叨一通,但于寒舟走的时候还是依依不舍的。安府热闹,说话的人多,安夫人一个人就顶好几个,她舍不得走。
回到侯府,侯夫人可不会拉着她说那么多闲话,她只想她跟贺文璋一处待着。原也没什么,站在侯夫人的角度,让小夫妻培养感情嘛,是个好婆婆才会做的事。但贺文璋那个人很闷,脑子还有点直,前几天说了会儿话,就钻书房写文章去了,晾了她好几天。
偏偏于寒舟还没法恼他,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夫妻,只是君子协议。他要写文章,她没什么立场去打扰他。
不过这回好了,她从安夫人这里领了份差事,要给侯夫人做点针线。
老实讲,侯夫人待她真不错,还常常赏她东西。贺文璋很好照顾,于寒舟觉得拿她那么多好处有点亏心,便打算给侯夫人做条手帕什么的。
侯夫人还是挺喜欢秀儿媳妇的,一条手帕不值什么,但她恐怕会很高兴。
这样想着,于寒舟就回了府里。
“我回来了。”一进院子,就看到贺文璋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口冲她笑,于寒舟便也冲他笑了笑,“大爷今日可好?做了些什么?”
贺文璋心想,她在母亲面前都叫他“璋哥”的。如果任何时候都叫他“璋哥”,就好了。他这样想着,心头顿时荡了一下。
“我很好。”他笑着道,“倒也没做什么,随便打发时间罢了。”
那副画是不能给她看的,也不能给她知道。他想着,她大约是怕闷的,以后少不得出门交际,他一个人在府里的时候,就看看她的画,廖解相思。
“二嫂身体还好罢?”他随她进屋问道。
于寒舟道:“好着呢,她已是三个多月了,怀相稳了,府里有我母亲和大嫂看着,很是妥帖。”
贺文璋见她进内室换衣服了,便没有跟进去,只在外面坐了,又问道:“小侄儿还好罢?我见他很喜欢你,这回有没有不舍得你来?”
“很舍不得呢。”于寒舟笑道,“来之前抱着我的腿,非要跟我回来。”
贺文璋便想道,他眼下是不能给她一个孩子的,便是他身体好了,能够活下去了,给她一个孩子也是好几年后的事了。她这样喜欢小孩子,那个孩子又是她亲侄儿,想了想道:“你怎么没带他回来?既然他肯来,便叫他来住一段时间。”
于寒舟换好衣服,走了出来,看着他讶异地道:“你不嫌吵?”
她本来是很动心的,想带轩轩来住几日,热闹热闹。但贺文璋身体不好,被小动物撞一下都要病一场的,由此府里连个小猫小狗都不养。忽然来个活泼好动的孩子,他怎么受得了?
她话一出口,顿觉不好,这岂不是说他身体不好?怕他又要往“连累”上想。正要改口,就见他笑得温柔:“我不怕。”
他听她脱口而出“你不嫌吵”,心里美得不行!
她这么关心他!
哪怕很喜欢小侄儿,却因为怕吵到他就拒绝了,她对他如此在意!
他身体不好又怎么样?他上回生病好得那样快,他以后就要好起来了,很快就不是拖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