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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老太太听罢,面上怔怔的,似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良久,她眼中渐渐露出震惊之色,嘴唇颤抖着,说道:“我定是老糊涂了,耳朵不好使了。”

    怎么可能呢?她乖巧听话的外孙女,怎么可能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

    “外祖母……”于寒舟仰头看着她叫道。

    然而陶老太太不看她,自己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喃喃道:“我一定是在做梦。”

    不可能的,这绝不可能是真的,她好好的外孙女,怎么偏要做一个男子?然而腿上传来的疼痛,让她明白这是真的,她也没有听错,她的舟舟当真那般大胆、荒唐。

    “你,你,痰迷了心窍!”她抖着手指,朝着跪在床下,泪光闪动的于寒舟说道。

    于寒舟垂下眼睛,又叫了一声:“外祖母。”

    “别叫我!”陶老太太忽的怒道,“你,你给我好好待着,从今日起,哪里也不许去!”

    她气得脸色发白,然而更多的是震惊和不解,脑中思索着,她又说道:“过些时日,我给你说门好亲事。”

    在于寒舟跟陶直去南边办事时,陶老太太在西州又打听了些适龄儿郎。本来决意不下,然而听着于寒舟这番话,一个人选便在她的心头浮现。

    一把抓住于寒舟的手,说道:“有位姓胡的男子,家境微寒,但人品端正,长相也好,拜在名师门下,日后定当有出息。即便没出息,也没什么关系,你有嫁妆,有娘家人,他不敢欺你。”

    顿了顿,她口吻缓和了几分:“舟舟,外祖母不会害你,你嫁过去,他会待你好的。你担心的那些事,不会发生的。”

    她以为于寒舟担忧嫁人后过得没有在陶家好,才不肯嫁人,生出那些匪夷所思的念头。

    陶老太太年轻时,也曾经害怕过,但她也没有生出过这等念头,因此抓着于寒舟,苦苦规劝。

    于寒舟听着她说话,并不插嘴。等她说完了,用殷切的眼神看着她时,才道:“外祖母,将明珠置于塔尖,有何不好?为何非要赠予乞丐?”

    换句话说,咱们不扶贫好吗?

    那胡姓男子,明显就是个穷小子,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大约就是脐下三寸那根黄瓜。但因为他有了黄瓜,就白送女孩儿和嫁妆给他?

    便是他珍惜,又有什么意义?

    陶老太太哑然,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最终怒斥道:“歪理!”

    于寒舟垂下眼睛,说道:“怎是歪理?我从小娇生惯养的长大,难道就是为了嫁给他,为他生孩子,操持家务的么?我们陶家欠他么?”

    陶老太太这下更是答不上来。良久,她才长叹一口气:“有那门当户对的男子,被直儿挑出好些毛病来,只说配不上你。我瞧着你也不喜欢。这样门楣低一等的,必不会欺你,可你也不要。”

    “我知外祖母最疼我。”于寒舟说道,“天底下,再没有人比您和表哥待我更好了。但,外祖母,那样我会不快乐。”

    她仰头看着陶老太太,目带恳求:“我想要做陶备。做于晚舟,我不快乐。您最疼我,忍心看我一日日不快乐?”

    “你,你就仗着我疼你!”陶老太太颤着唇,往外抽手。

    于寒舟紧紧抱着她的手,低头泪水落下来,说道:“是,我是仗着您疼我。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呢?”她仰起头来,泪水簌簌落下,“外祖母,我还有什么依仗呢?女子所能依仗的,还有什么呢?”

    陶老太太心乱如麻,一时知道她说的苦楚,一时又觉得大家都这样,怎么她就要不同?

    “舟舟,人人都要这样的。”陶老太太握着她的手,也落下泪来,“你倘若不同,所走的路便更艰阻。外祖母不是不答应你,是舍不得你吃苦啊!”

    于寒舟听得她这话,就笑了,白皙的脸上还带着泪痕,笑起来时更显得眸光清亮:“我不是平白说这些话。我知您爱我,护我,为我操心得长久,怕我来日后悔。所以我和表哥出去,践行了一番。”

    “外祖母,我不觉得苦,我和表哥骑马赶路,一日行七八个时辰,腿都磨破,我也不觉得苦。被管事们蒙蔽、威吓,我不觉得怕。为了查出端倪,抱着账本挑灯夜读,不觉得难。”她笑道,“外祖母,我非是要做男子,我是想做男子能做的事。”

    她咽了咽,抬手抹了抹泪痕,接着又道:“其实也不是不苦,只是相比起困在宅院里绣花,与人因着一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斗心眼子,日日足不出户,见不到广阔天地,苍茫山河,我觉得那样更好。”

    “外祖母,求您了,成全我罢。”她说完,放开陶老太太的手,磕了个头。

    陶老太太已是老泪纵横,嘴唇都在抖,却不肯松口:“你是左性上来了,我现在不能答应你。”又说道,“来人!去!把陶直叫过来!”

    老太太说“陶直”两个字的时候,咬牙切齿:“带坏我的外孙女,我非得打断他的腿!”

    “外祖母,不怪表哥,是我缠着他的——”于寒舟要给陶直开脱,但陶老太太不听,说道:“他是兄长,不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就是他的错处!”

    叫人把于寒舟带下去,自己柱了拐杖,肃着脸坐在床边,等陶直来。

    于寒舟被丫鬟搀出去后,并没有走,而是在院子里头跪下了。

    如今正是隆冬时节,外头寒风凛凛,待上片刻便要冻得手脚都僵了。于寒舟才一跪下,丫鬟们就急了:“小姐,您快起来,老太太没叫您跪着。”

    “我要跪到外祖母消气。”于寒舟说道,撇开丫鬟,自己跪直了。

    地上的土被冻得石头一般僵硬,不过片刻,她的膝盖就隐隐痛起来。丫鬟拿来软垫给她,她不接,抿着唇,直直跪在屋外。

    不多会儿,陶直来了。

    见到跪在院子里的于寒舟,顿时惊讶:“这是怎么了?”

    于寒舟便道:“你自己小心。”

    陶直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缩了缩脖子,进去了。

    不过片刻,里面就传来责骂声和击打声,伴随着陶直的痛叫和求饶。

    好一会儿,才消停了,似是说起话来,但于寒舟跪在院子里,风声太大,只言片语也听不到。

    又过一时,陶直也出来了。他龇着牙,好似被打得很痛的样子。来到于寒舟身前,也跪下了。

    他到这时还记得兄长的身份,跪在上风处,为她遮遮风:“祖母要我劝你嫁给一个姓胡的男子,我没同意,我想着你是瞧不上那样人的,再说他也配不上你。”

    他说着,叹了口气。

    她现在一门心思要做陶备,叫她嫁人?除非把她的脑袋拧下来,放进水里涮一涮,再安回去。

    两人跪在凛凛寒风中,不肯起来,陶老太太在房里也坐立不安,但还硬撑着不松口。终于惊动了家主,来问怎么回事。

    家主是陶大舅,他叫人把陶直和于寒舟扶起来:“咱们家责罚孩子也没有这样的,不能坏了身子。”进屋去了。

    陶老太太本不想说,还想自己劝服于寒舟,免得于寒舟在陶大舅这里落下坏印象。但陶大舅三言两语就问了出来,沉吟片刻,他道:“这事您不必再操心了,我问问她。”

    把于寒舟单独叫到书房,问她。

    于寒舟去之前,特意做了男子装扮,才进去了。

    陶大舅见了她这副模样,也惊了一下。他也是没想到,外甥女并不全是胡闹,她扮男子是真像。不仅仅是外貌,而是由内而发的气质,全没了女子的温婉羞涩,而是少年的挺拔和意气风发。

    倘若他在路上见到这样一个人,绝不会认为她是外甥女,只会惊叹人有相似。

    “你想好了?”他直接问道。

    他已经看明白,她是拧着一根筋,非要如此不可。既如此,劝再多没用,只有她自己尝到苦头,才知道回头。

    于寒舟点点头:“是的,舅舅。”

    陶大舅对她的答案并不意外,只道:“好。陶备是吧?从今日起,你来我这里领差事。只要你撑上一年,你要做陶备,就随你。倘若你后悔了,来告诉我,你还是于晚舟。”

    “多谢舅舅慈爱。”于寒舟拱手,一揖到底。

    他没有打她,没有骂她,没有对她失望,没有直接放弃她,实在是很慈爱的舅舅。

    于寒舟开始来他这里领差事。

    陶家的产业很广,陶备作为旁支子弟,要在家主手下讨生活,是很辛苦的,没什么休息的时间,还要常常挨骂,被下人带累。

    于寒舟跑过西南,穿过大漠,在炎炎烈日下赶过路,渴得嘴唇裂开,在滂沱大雨中无处避雨,淋得发高烧。

    天南地北地跑了一年。

    一年后,又是凛冬时节,屋外大雪纷飞,屋子里一片静谧,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于寒舟站在书桌前,微笑着问陶大舅:“舅舅,一年之期到了。”

    陶大舅看着比一年前更挺拔的外甥女,面露赞赏之色:“好,从今往后,于晚舟就死了,你是我陶家人,陶备。”

    他一直注意她,她做的每件差事,他都仔细看过,也比对过。然后他发现,她极出色,比他的许多管事都得力。

    做到他这个位置的人,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世俗和规矩,谁更能办事,更能为家族出力,他就用谁。

    如今,便是陶老太太不同意,也不行了。

    除非于寒舟自己喊苦,要退出,否则谁也不能再阻挡她。至少,陶大舅站在她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