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上谕,司隶府诛杀顾氏!敢阻挡者,死!”
萧灵突然腾空而起,身形在空中舒展如苍鹰,握拳成爪,直扑顾长雍面门。同时口中假传旨意,想要以言语迷惑住大堂里的众人,只要阻他们一阻,顺利抓到顾长雍,今日的布局就赢了一半。
大堂里坐着顾陆朱张、任胡李何、王陈杜谢等江东诸姓士族的重要人物,可为了表示对主人的尊重,带来的部曲大都在外面的别舍歇息吃喝,这些人手无缚鸡之力,眼睁睁看着萧灵动手,又听他宣称是奉了上谕,无不大惊失色,哪里来得及反应?
危急关头,顾长雍安坐如松,手中握着酒杯,面色平淡,缓缓送到嘴边。两侧的屏风后传来机括弹射的刺耳声响,一百二十支雷公弩穿过绫罗布幛,上下左右四方,将顾长雍身前三尺地封堵的水泄不通。
萧灵无论如何想不到,他已经提前发难,却仍然坠入了别人的瓮中,这么近的距离,天底下除了大小宗师,任何人都别想再往前一步。
双手化出无数道幻影,堪堪接下了三十箭;双足连点,借着箭弩的力道腾挪闪避,又躲过了三十箭。可身子凌空,气息已尽,萧灵几乎能够看到顾长雍唇角吮饮酒杯的颤动,但是这短短一臂的距离,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衣袂翻飞,发出阵阵尖利若鹰隼的叫声,众人只见那人影在漫天箭雨里盘旋飞舞,惊险之极的全数躲避了过去,速度快若奔马,眨眼间到了大堂门口。
尚有生机。
正在这时,朱门吱呀呀的关上。
又是机括的轻微震动声!
三箭齐飞,比刚才的数十箭,声势和场面简直微不足道,可萧灵的眼眸里却流露出绝望的神色,气机被牢牢锁住,再也来不及躲避,噗嗤噗嗤,三支箭成品字穿透了身子,将他死死的钉在了朱门上。
血流如注,染了朱门,比春日的桃花更艳!
“诸位莫慌!”
顾长雍举起酒杯,笑道:“此乃六天余孽,假冒萧氏的名头,欲图坏了我扬州门阀的根脉!现已授首伏诛,可外面还有同党,安全起见,你们候在这里,带来的部曲暂借给徐佑指挥。”
两侧的屏风破烂不堪,齐整的脚步声中,数十名身披甲、手持弩、腰悬刀的精锐部曲鱼贯而出,沿大堂各处布防,将这里守得固若金汤。徐佑最后出现,儒冠峨袍,立在顾长雍身边,宛若画中人。
跟在他身后,是金相玉质的方斯年,纤手低垂,雷公弩挂在指间,沉稳如山。
正是她出手,时机、角度、技巧和心智,无不处在上风,一招便杀了萧灵!
也幸好经过白贼之乱,顾氏深知自己武力不足,耗费了不知多少钱财,才从金陵中军搞来了四十具雷公弩以备不时之需,果然今日派上了用场。
“鬼起幽府,万万为群!”
“天地明武,四海归心!”
“传大将军令!”
“灭顾!”
……
“鬼起幽府,万万为群!”
“天地明武,四海归心!”
“传大将军令!”
“灭顾!”
……
“传大将军令!”
“灭顾!”
……
灭顾!
六天自有诡秘的传讯手段,萧灵在大堂动手之前,已经把命令通过那些上菜倒酒的侍者传了下去,几乎顷刻之间,遍布北顾里的六天余孽就得到了起事的命令。清明也同时发现山鬼的踪迹,顺藤摸瓜,发现了这些奸细互相之间的辨识方法,全都在腰间青色革带贴近腰眼三指处画了一个淡金色的菱形点状形,若非刻意去看,还以为是沾染了菜蔬的污渍,丝毫不引人注目。
一瓶瓶珍贵之极的山鬼不要钱似的倒入成碗成叠的饭菜酒水里,然后送上了宾客们的食案,清明谨慎的跟随着他们,想找到这群负责投毒的奸细背后的统领者。来回三次,惊觉他们其实没有统属,各行其是,就算被抓到一二人,也不会影响整体的计划。
“收网!”
顾尚是顾府的军候,被指派来协助清明,听到吩咐,大手一挥,五人一队开始抓捕,谁料顾府的部曲少经战阵,疏于刀兵,不及六天众鬼卒百分之一的骁勇,起先还能悄无声息,仅仅抓了七八人就遭遇殊死反抗,动静立刻闹大。
顾尚脸色不好看,瞧了眼淡然若水,束手而立的清明,抽刀出鞘,厉声道:“关院门,凡反抗者,杀无赦!”
厨院这边抓捕正急,外面的院子也出了事,“走水了,走水了!”北顾里东南西北四角冒出滔滔大火,青烟借风势冲上高空数丈,,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多间房舍。正在尽情吃喝享乐的宾客们纷纷逃命,往日的尊贵和仪姿在大火面前不值一文,无不狼狈不堪,抱头鼠窜,甚或有那些禽兽之徒宁可抛下亲人,拉扯长辈,只顾着自己先跑出去。
短短十数息,有人命丧火海,有人容貌尽毁,有人着火翻滚,也有人搀扶着暗自庆幸,却都望着仿佛来自地狱的鬼火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徐佑预料到六天会用火攻,也安排了顾氏的人严加防范,可北顾里真的太大,仓促之间,实难确保万无一失。不过,所幸提前有了防范,起火的地方都是远离核心宅院群的外舍和杂院,中间大多有山石和水潭间隔,不至于一把火起,蔓延至整座顾氏的府邸。可大火造成的恐慌,将蒙在鼓里的宾客们逼成了热锅的蚂蚁,全往尚未着火的中心地带涌来。
主院东门门口,那些之前已经接到命令的部曲们面面相觑,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就那么眼睁睁的把人从中门放了进来。
顾氏门阀安享太平太久了,久得已经忘记了忘战必危的道理,从警惕心到执行力再到战斗力,无一是处!徐佑严令,一旦乱起,若有外院的宾客蜂拥而来,立刻关闭东门,不得放一人入内,结果这些部曲迟疑中被裹挟着退让了几步,局势顿时大坏。
“奉上谕,司隶府诛杀顾氏,无干人等,跪地俯首,可免一死!”
乱嚷嚷的人群里突然响起阵阵高呼声,数十把利刃毒蛇般刺入了那些还在被推搡的顾氏部曲的胸腹里,鲜血飞溅四处,咚咚咚倒了满地的尸体。
这下就像是在热锅里又添了几勺子滚油,宾客里不分男女顿时哭嚎成片,有胆小怕事的人听话的跪地俯首,颤抖的身子表露出内心的惶恐和惊怖,有那些见多识广的,反而并不相信,反问道:“空口无凭,你们的棨牌呢?乱杀无辜,哪里有这样的上谕?”
话音未落,又是利刃没入心口,被一脚踢出老远,口吐鲜血,眼见是活不了了,动手的那人将利刃在袖子上抹净,恶狠狠道:“敢抗旨,与顾逆同罪!”
可就是这一下擅杀,让那些原本还心存疑虑的人彻底不相信了,纷纷指挥着各自的部曲围拢成团,擎刀在手,警惕的望着对方。
眼看着靠冒充司隶府没法稳住局面,那人面露狞笑,右手结成诡异的手印,高高举起,道:“鬼起幽府!”
哗哗哗!
长刀如林,寒气逼人!
整整三百名鬼卒鱼贯而出,振刀齐呼:“万万成群!”
“天地明武!”
“四海归心!”
那人身影飘忽,人随刀走,破入敌阵,挥刀砍下了一个脑袋,血柱溅了满身满脸,犹如厉鬼,舌尖舔舐着嘴唇,冷冷道:“杀!”
六天的鬼卒经过白贼之乱,能活下来的绝对称得上虎狼兵,只一个照面,就把仓促间凑起来的士族部曲们击溃,几乎不留活口,斩杀殆尽。然后如同群狼围猎牛羊,将那数百名士族和奴仆婢女驱赶到一侧,手起刀落,不论男女,无分贵贱,全部人头落地。
同样的场景在方圆数公里的北顾里各处上演,远远望去,烽烟四起,杀声震天,仿佛千军万马疾驰而过,肆意践踏着顾氏身为门阀的尊严和体面。
而这时,萧灵才刚刚被方斯年三箭夺命!
安抚下大堂里的众位贵人,徐佑端坐正中,聆听各处的战报:
“报!六天余孽攻打西门甚急,范重楼范军侯正率部拦阻,急需待援!”
“顾林!”
“在!”
“带五十人,支援西门,若敌人凶猛,可便退便战,将其引入西院的竹林,放火烧之。”
顾林愕然道:“我们也放火?”
徐佑目光一冷,道:“怎么,你不会放?不会我就换人!”
顾林脸蛋变得通红,闷声道:“诺!”急忙掉头带人去了。
“报!北苑火势太大,烧到了防火隔巷,浓烟蔽目,敌情暂且不明!”
“北苑的宾客撤回来没有?”
“撤回来八成,还有两成没有找到,多是妇孺!”
徐佑寻思着八成算是不错了,道:“北苑留下五十人防守,顺带继续搜寻那些失散的妇孺。其他部曲撤回来,留一百人守住各院门要道,余众往主院这边收缩集中。”
“诺!”
“报,报!郎君,东门……东门被攻破,死伤者无数!”
徐佑眉头微皱,东门是众多别院和主院的连接地,东门外也是此次宾客最集中的地方,缺少防御设施和纵深,一旦失守,六天就能长驱直入。所以他第一道命令就是要守死东门,为此甚至不惜甘愿担着骂名牺牲那些逃命而来的士族们,可没想到东门竟然是第一个被攻破的。
“顾鸣!”
“在!”
“你带三百人过去,就是死,也要在死之前,把东门夺回来!”
“郎君放心,我若不死,东门必安!”
顾鸣是顾氏少有的善战之才,精通武艺,虽然跟清明这样的品阶没得比,可眼下的局势,也只能用他来撑一撑!
“主院的火灭的如何?”
凡大族,在建造房舍的时候都必须考虑防火问题,要说古人的聪明才智,通过防火就能看得出来,先是墙壁,涂抹泥土和各种防火材料,然后是做水缸、水斗、水盘和火钩等储水防火器具,再者还有造隔巷,把宅子和厨房等分开,以及挖通活水建景观湖和隔离水道,就算烧了,也只能烧一片,不会全军覆没。
主院大概有三座前后五进的院落群构成,由于事先有了防备,虽然仍旧被混进来的六天放了几处火,可比起外间来要轻微太多了。
“已经扑灭,贼子皆伏诛!”
“厨院的贼子呢?”
清明正好踏入正堂,冬至和丑奴跟在身后,接过话回道:“也已尽诛!”
徐佑点点头,他心里清楚,萧灵的计划原是里应外合,先用山鬼迷倒主院的所有人,再抓住顾长雍和众多门阀贵人,以投鼠忌器,和顾氏部曲形成对峙,然后让外面部署的六天精锐攻入进来,两下会合,大局可定。
只是因为徐佑识破了计划,无奈提前发动,却不曾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失了萧灵,哪怕六天组织再怎么严密,仓促之下,彼此的配合也会出现漏洞和破绽。比如北苑大火,火势大的连只鸟都飞不进来,六天鬼卒号称死而复生,可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穿过火海攻入北门,这里明摆着是胡麻油洒的多了。而西门和东门的配合也出现了时间差,西门还没有攻破,东门就长驱直入,虽然看上去悍勇不可当,其实已经成了孤军。
孤军深入,不利久战。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还不知道萧灵死了,更不知道山鬼并没有起到多少作用,虽然也迷倒了不少人,可那些都是无用的士族子弟,真正能战的部曲全部安好无恙。
顾长雍身体不好,若是无事,这会早就安歇去了,可此时此刻,他就是定海神针,坐于高台,所有人都能安心。见徐佑不再言语,笑问道:“七郎,有什么不妥吗?”
徐佑欠身,道:“是,北顾里虽是顾氏的主宅,实际上具备坞堡的功效,仿城池而造东南西北四门,易守难攻,若不是从内瓦解,出其不意,想要从外部攻入,六天没有两千人的大军,根本不可能做到。如今北门大火,西门鏖战,东门失守,那,南门呢?”
南门紧邻武陵溪,溪上只有武陵桥可通过,关闭大门,上屋顶防守,就跟守城差不多。顾长雍抚须道:“或许六天也清楚,从南门进攻,付出的代价不可承受。”
徐佑摇头,道:“六天没有想过强攻,要不然也不会派那萧灵混进来……”
“围三阙一,孙子兵法里常用来瓦解敌人的坚守之心,算不得稀奇。”说话的是顾维,诗书不太精通,爱好偏门杂学,尤其喜读兵法,常以诸葛武侯自比。
徐佑轻笑道:“郎君所言极是!不过,六天今日的目的,不在攻城略地,而是要灭了扬州士族的根。根在哪里?根在于人!人若没了,何来的门阀,又何来的士族?所以南门非阙地,而是死路,定然埋伏着重兵……陆、张的援兵到了何处?”
顷刻间有人回禀:“北顾里烟起,陆氏和张氏约两千部曲已紧急赶来援救,再有半柱香,应该能到武陵溪畔。”
“武陵溪……这不是围三阙一,而是围点打援!”
徐佑猛然抬头,道:“速速派人杀出去,通知陆、张小心南门外的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