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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嗒”门被掩上了。

    最为普通的老式防盗门,落锁的声音尖锐到刺耳。

    夏瑜站在原地,小小地深呼吸。

    夏满踌躇几息,到底是没把那些酝酿了好一会的安慰说出口。

    夏瑜敏感聪颖,多说只是弄巧成拙。

    他道:“要去我和阿姨给你准备的房间看看吗?那里的窗户……可以看见小区门口。”

    夏瑜闻言立时抬眼看向他。

    大抵是因为哭过,她的声音有些沙沙的,“叔叔带我去好吗?”

    夏满勉强笑了笑:“跟叔叔过来吧。”

    采光很好。

    这是进入房间的第一印象了。

    夏满和妻子把整套起居最好的位置留给了夏瑜。

    整体布局很是温馨,主色调柔和素雅,屋内所有的家具都是适合小朋友的高度。

    夏瑜踩着棉拖“哒哒”跑向窗边,她的手指扶着窗沿,踮起了脚尖,粉嫩的小脸几乎贴在了玻璃上——

    迫不及待。

    夏瑜来时和姐姐一起还不觉年末的这场降雪如何,现在居高临下看去,满眼都是银的、白的世界……雪粒还在堆积,似是要连枝尖最后一点青绿也要吞噬干净的样子。

    姐姐呢?

    她着急地在白茫茫的雪地搜寻。

    呀,看到了。

    姐姐整个被裹进长而舒适的羽绒衣,这么纯净的白,好像要没入周遭新鲜的雪景。

    幸而,姐姐项间的围巾是鲜亮的颜色,这么明显,教她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她。

    真好。

    夏瑜的目光专注,如同冬日里藏在巢穴的小动物,睁着明亮澄澈的眼眸,小心翼翼地从细小的洞口朝外窥视——那里有她向往的东西。

    温热的鼻息落在冰冷的窗户,玻璃渐渐洇开薄薄的水雾,纯白的……视野里的姐姐变得模糊。

    夏瑜慌乱地用手掌抹掉,可再看去,姐姐已经不见了。

    她怔怔地又瞧了会。

    等夏满出声的时候,夏瑜放下脚跟,仰头看了看夏满。

    未几,仿若无事般,她认真道:“叔叔,我们去帮阿姨做饭吧……好多菜呀,阿姨一个人会很辛苦的。”

    话音落下,在夏满犹豫中,她绽开一个干净乖巧的笑,有一些的羞赧,却动人。

    夏满夫妻知道夏瑜懂事乖巧,却没想到会懂事到这种地步。

    夏瑜去洗干净了手,想要帮他们择菜。

    嘉珍弯着腰和她说:“天冷,择菜冻手,小瑜到旁边坐一会吧。”

    夏瑜困惑地看看嘉珍有些皲裂的手:“可是……阿姨的手就不会冻到吗?”

    嘉珍笑:“我啊,习惯了,就没那么难受。小瑜年龄小,手嫩,万一冻了就受罪了。”

    她催着夏瑜去客厅看电视。

    夏瑜看了看她,判断出阿姨是真的不愿意她,便低了头,轻轻“嗯”一声。

    嘉珍欣慰地看着坐在沙发的女孩背影,夏瑜比起初见要高了不少,可还是绵软小小的一团。

    深色的沙发套、干净白皙的小孩、电视里的卡通动画……一切就像她魂牵梦萦的那样。

    是夏满先发现不对劲的。

    他在厨房里想了又想,觉得家里的果汁不一定合小孩的心意,便冒着雪出门拎了气泡水和牛奶回来。

    “小瑜——”他进了玄关,看见沙发上的女孩,心里温热,正要开口,笑却僵在了嘴角。

    夏瑜的眼神是空茫的,她似乎是在努力地想要看进动画片,却因为心思涣散,怎么也看不懂的样子。

    她的坐姿很拘束,两只手放在膝盖,手指无意识抠着裤缝,窄窄的肩部僵挺着,看上去非常紧张。

    与可爱娇俏的背影迥然相异。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夏满的回来,和她打的招呼。

    夏满把饮料放在一旁,进入厨房,然后喊了句:“小瑜,可以帮叔叔一个忙吗?”

    女孩从沙发上回过头,她软软应:“好~”

    夏满瞧着夏瑜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然后走向他。

    “叔叔,需要我帮忙做什么呀?”

    她微微仰着头,眼神纯真明朗。

    夏满的嘴里泛苦,他蹲下身:“叔叔要帮阿姨清洗排骨,没时间去准备小葱……”

    “小瑜会剥吗?”

    夏瑜的眼睛亮了亮,她点头,“我会的。”

    为了使夏满信服,她又忙道,“陈婶最喜欢我剥小葱了,她夸我剥的比姐姐的还要干净。”

    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陈婶其实是因为喜欢她才这样说的,她知道。

    “叔叔相信你。”夏满笑了笑道,“就在阿姨身边,你去问问她吧。”

    “嗯!”夏瑜像是振作起来。

    午饭夏瑜吃得香,看不出一点异样。

    她喜欢吃一口菜再吃一口饭,夏满夫妻不停给她夹菜,她也乖乖接下。

    直到最后,因为实在难以下筷,反倒是夏满看不过去,重新拿了小碗。

    “叔叔,阿姨,你们也吃呀……”夏瑜低着头,用筷子尖戳了戳饱满晶莹的米饭,她的脚轻轻磕在椅凳。

    夏满眼中只能看见女孩粉白的侧颊,长长的睫毛眨动,像是难为情。

    “嗳,好,我们这就吃。”

    怎么忍得住不去盯着看呢。

    这么好的小孩,在名义上是他们的女儿。

    虽然不能经常陪在他们身边,但只要他们耐心点,总能偶尔见见她。

    “之前叔叔去开家长会,张老师夸小瑜呢。”

    “又聪明又听话,作业和试卷都做得很漂亮。”

    夏满坐在第一排,老师每点一次学科最高分,他就举一次手,惹得身边的家长都频频看他。

    发奖状时,他上去了三次。

    那天出教室,他的脚下都有些不稳,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控制自己不要一直傻笑。

    夏满平庸了一辈子,连公司都是小小的一家,可他的女儿,夏瑜不一样。

    她优秀、漂亮、乖巧……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也本应如此。

    夏瑜低低“嗯”了,小声道:“因为是姐姐教的呀。”

    因为是姐姐教的,所以她做得很好。

    因为姐姐是优秀的,所以她也会是优秀的。

    饭后,嘉珍请她帮忙一起收拾桌子,夏瑜显得很高兴。

    夏满知道夏瑜有午休的习惯,便斟酌着对她道:“小瑜去刚刚的房间睡一会吧?”

    夏瑜乖乖点头,把抹布递给嘉珍,又去洗了洗手。

    她踏着小棉拖“哒哒”走到床边,把被子展开,将它折成小小的长块状。

    她钻进被褥,把头深深、深深埋了进去。

    她记得方才的一瞥,雪怎么还在下呢?

    夏瑜睡得不算安稳,梦里白的、黑的色块交叠融合、扭曲翻腾。

    潮水拖拽着她的脚踝、扼住她的脖颈,将她摔至半空,又迅速撤下,她便不停坠落、坠落……

    她躺进了血泊,一双手温柔地抹去她面部的污渍。

    她睁不开眼,因为——

    那人吻在了她的眼睑。

    夏瑜醒了。

    “姐姐?”她有些惊喜地唤道。

    良久,没有回应,她便难过地把被子向上拉了拉,直到遮住眼睛,被亲吻过的眼睛。

    夏瑜走出房门时,听见厨房里菜刀有节奏地落在砧板的声音。

    她扶着门框向里看去,夏满系着围裙背对着她,嘉珍正在揉面。

    “吵到你了吗?”嘉珍有些歉意。

    语罢,她又略带嗔怪地对夏满道,“说了让你别急着剁肉,看看,把小瑜吵醒了吧。”

    夏满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又怎么样,小瑜又不会怪我,对吧?”

    夏瑜被叔叔的神情逗得眼睛弯成月牙,她应:“嗯!不怪叔叔。”

    嘉珍便没好气地怪夏满故意哄孩子这么说。

    “叔叔,阿姨,你们在做什么呀?”

    “包饺子。”嘉珍侧了侧身子,夏瑜便垫了脚尖去看。

    “饺子?”

    “嗯……”嘉珍笑着道,“等会请小瑜帮我一起包好不好?”

    “喜欢吃什么馅料跟你叔叔说,让他准备,我们娘俩坐在旁边等着就好。”

    最后是准备了玉米虾仁、猪肉扇贝丁和胡萝卜青豆素馅。

    夏满擀皮,夏瑜和嘉珍包饺子。

    夏瑜很认真,鼻尖上都蹭了面粉,嘉珍帮她擦去的时候,她想,姐姐的手要柔软一点。

    年夜饭吃得温馨,夏瑜小口吹着气吃饺子,嘴巴都变得红红的。

    “阿姨,我喜欢饺子。”她对嘉珍道。

    “我想留给姐姐吃一些。”她的手指捏了捏筷子,又道。

    “好,那等会小瑜自己来给姐姐挑?”嘉珍收东西的动作停下来,最后找了个干净的罩篮将剩余的饺子笼了起来。

    “嗯!”夏瑜的笑又甜又乖,“谢谢阿姨!”

    夏瑜仔细地挑捡,一小半是阿姨包的,精致饱满,还有一半……馅料放得干干瘪瘪,没有精巧的花边,却也没有更大的过错。

    那是她包的呀。

    虽然褶皱厚厚薄薄,但每一处都是她认真捏过的。

    品相不够好,那又有什么关系。

    她想给姐姐尝一尝。

    夏瑜和夏满夫妻一起看春晚,十点钟左右的时候,夏瑜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夏满“嘘”了一声,让嘉珍把电视声音放低些,他抱起这个柔软娇小的女孩,心里酸胀温暖得发痛。

    这是他们的女儿,这么小,这么乖。

    夏满将夏瑜轻轻放在了床上,将被子掖好。

    “晚安。”他低声道,怀着不可名状的欢喜,惟恐惊扰了女孩。

    夏满掩上门,被褥下,在久久的沉寂后,小小的一团动了动。

    夏瑜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雪景。

    小区里很是热闹,灯火通明,衣服厚重的孩子绕着居民楼前前后后地嬉闹乱窜,手里拿着细细的烟花棒。

    满世界的火树银花。

    轻盈的雪还在安静地下落。

    璀璨的彩粒穿透冬日捎带硝烟的空气,折射入女孩眼中,在清澈的虹膜凝成细小耀眼的光点。

    一切热闹而盛大。

    不知过了多时,死寂的眸子陡然明亮起来,所有的色彩逐渐流淌,似是注入生命,变得生动鲜活。

    黯淡如玻璃纸般的眼瞳褪去空洞,细细的水意浅浅晃动,似是再微小的动作也禁受不住。

    夏瑜微张着唇,呼吸急促地打在玻璃上。

    一下、一下。

    噗通、噗通。

    夏满和妻子偎在沙发。

    电视里,两位主持人开启新年倒计时。

    “十、九……”

    女孩的房门被慌张着打开。

    “小瑜?”夏满回头。

    “七、六……”

    “叩叩——”玄关传来敲门声。

    “五、四……”

    “哒”夏瑜踮脚拧开门。

    “阿瑜……”微微诧异的女声。

    夏瑜流着泪扑进熟悉的怀抱。

    干净冷冽的霜雪气息裹进她的鼻腔,她紧紧地搂住眼前人,将脸贴在她的脖颈。

    “二……”

    滚烫的泪水化开羽绒衣上零星的雪花。

    “一!”

    “当——”

    “新年快乐!”

    “阿瑜,新年快乐。”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耳垂,与嘈杂的欢呼重叠在一起,却敲打在她胸腔。

    原来,旧岁的最后一个拥抱是为了迎接新岁。

    沈司略显疲惫地由老宅前厅,拐过溪水潺潺的长廊,最终站在主房前拍了拍身上的雪粒。

    他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没走几步,却是看见夏松德的房门透出一些光来。

    “老爷,您起夜了?”夏松德坐在床边,伸手去拿拐杖,沈司快步到他身前,扶住了他。

    “老沈,带我去书房看看。”夏松德任沈司给他盖上厚厚的外衣,道。

    已经十一点了,夏松德步入耄耋之年后越发注意身体,今儿也是八点左右就歇了。

    现下起身,也不知是酣睡未半,又或是至今未眠。

    “前厅还在闹?”长长的沉寂中,夏松德问。

    沈司应:“嗯,年轻人,熬夜是常有的事。”

    夏松德摇头苦笑:“我老了,老了。”

    沈司噤了声。

    夏松德的书房透着点大家的简陋端方,四五个实木大书架,也不见添些意趣的装饰,目尽处皆是古旧精装的书卷。

    唯一与这古朴板正不甚相符的是打通了的琴房。

    这书房与琴房,中间只木帘小遮,坐在案前,便能影影绰绰地看见琴房里的光景——

    那是夏松德的妻子生前喜好待的处所,里面小心养护着数十把古琴。

    “之前那孩子送来的东西拿出来我看看。”夏松德一闭眼似乎就能看到与幺女如出一辙的一张脸,更稚嫩些,以及绝不会出现在夏臻身上的温雅沉静。

    夏臻是热烈的,不驯的,固执到令人心寒。

    说到固执……或许夏修音也不遑多让。

    从她自认为害死夏臻的那一刻起,她便几乎隔绝了与老宅的所有联系。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上去无害脆弱的孩子决绝地将所有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并且日复一日地折磨自己。

    他救不了她,只能等她自己解开心结……今天,似乎是不一样的。

    沈司在夏松德面前展开两幅长卷。

    颇费心思的两副字。

    一副是篆体的《心经》,一副是临摹的《兰亭集序》。

    一笔法娴熟、难掩锋芒,一笔法生涩、认真守矩。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因卷面留白较多,两幅落的都是长款,故意引人去瞧似的。

    款下各一枚朱印,一曰修音,一曰阿瑜。

    朱印下再是白印,是书斋印。

    夏松德久久看着两副字,心头蓦然一松。

    “老沈,天亮了寻人把这两副字好好地裱起来,你亲自去盯一盯。”

    “是。”

    “我上个月新收的两块徽墨,你给送到修音那去。”

    “好。”

    “……送到了,带句话。”夏松德喟叹一声,“就说……”

    “下次再来,带上那个丫头,让外公也见见。”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方端那个混账居然拍了夏臻的照片给夏修音看,还告诉她,她本来会有一个妹妹。

    当时,夏修音已经中考在即。

    好在,聊以安慰的是,夏修音终于给自己找了寄托。

    不论夏修音怎么看待这个捡来的小孩,替代品也好,一时兴起的产物也好……

    都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