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程微景特意早起。
外面丫鬟来来往往,时而路过,时而走远。
云黛躲在门后,愈发不敢见人。
程微景笑了笑,提示她道:“你若想离开,需挺直了背,做出坦荡的模样,不然怕是还没走出这院子,就要被人疑心是个什么贼人了。”
云黛轻轻“嗯”了一声,又鼓足了勇气,二人才一道出了院子。
因是清晨,丫鬟们都在各自院中洒扫,途中倒也没有遇见太多的人。
云黛走出长长一段距离,心口稍缓。
她如今穿着男装,梳着男髻,身份又是个低贱小厮,与府里那位娇花似的云姨娘大相径庭。
程微景打量她紧张的神色笑道:“如此便很好了,一路上都没有遇着人可见也是你的运气了。”
云黛正要应他,却蓦地见拐角处同是一对主仆走来。
云黛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却一脑袋扎进了程微景的怀里。
程微景见她如此惊慌,抬眸望去,也正好瞧见了对面来人。
这会儿程微景与云黛是要出府去,而叶清隽与青衣却是要往书房里去,两边的方向却是正好相对。
云黛缩着脑袋,却如芒在背。
程微景还真没说错,她这一路上都没遇见人,一遇见就遇见个紧要的,这确实也算是她的“运气”了。
好在程微景并未将她推开。
叶清隽却停在他面前,幽黑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怀里,语气温缓道:“程公子好雅兴。”
程微景未解释,只是无奈口吻:“自家的小童,娇惯了些。”
他二人的话都不多,程微景只说自己早上出门一趟,叶清隽便微微颔首,与青衣离开。
待对方走远,云黛怯怯地才抬起脑袋。
程微景道:“你可还觉得怕?”
云黛心里自然是怕死了,却只摇了摇头。
待他二人顺利出府来,程微景又交代道:“你且在此地等老李,他会领你去另一处安置。”
云黛微微颔首,又低声与他道谢。
程微景望着她,却仍有些不放心道:“待老李来了,你必须要叫他报上我的名字,你才可与他去。”
云黛愈发觉得他这语气仿佛在叮嘱娃娃,便嘀咕道:“老李是你的车夫,我也是见过的。”
程微景笑说:“那就好,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云黛目送他又离开,等了片刻,确定四下无人,便顺着墙根往旁处去了。
若是程微景还在这里,便会发现云黛嘴上是乖顺,只是前脚才答应了他的话,后脚就要脚底抹油溜了。
在家主的精心调、教下,她学的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若是叶清隽知晓自己对她的惩戒和警告不仅没有起到正确的引导作用,反而叫小兔子学会了撒谎骗人,必然也是要气出内伤。
仔细回想,云黛当初进府的时候确实是个乖巧听话的纯白小兔子。
若她遇到个良人,日后年长懂事一些,兴许也是个贤惠知礼的贤妻。
可偏偏她遇见的是叶清隽那般满肚子坏水的人,想着不被他欺负,自然也就学了他几分皮毛,大的本事没有,小心思却是歪得很了。
她一边远离了叶府,一边心想自己这身模样怎么也是在叶府里头叫人有了个印象,便愈发觉得身上的衣服烫人。
待云黛寻到一户农家,见老婆子在门前,便递了钱银过去。
老婆子一瞧见了钱银,对着云黛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忙领着云黛进屋去,把自家孙子今年才做好的新衣服拿给云黛换上。
云黛在屋里正解着腰带,便听见窗外一个耳熟的声音。
“不知那位小公子如今在何处?”
“她还在屋里头呢。”
云黛的动作顿时一僵。
这不是青衣的声音,又是谁的。
她心惶惶地又把衣服整理好,正要侧耳贴在门口听个仔细,才走到门前,那破木头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云黛吓了一跳,青衣便从容不迫地走进屋来,打量了她一眼似确认了什么,又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得罪了。”
云黛吓得魂都飞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青衣便把人提来了叶清隽面前,将云黛丢在了叶清隽的脚边。
云黛忍着颤意,正想着求饶的措辞,却被人掐住了下颌。
她原就低着脑袋,却被迫仰起头来对上了叶清隽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
叶清隽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这张脸,在她快要僵硬成石头的时候,才缓缓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王……王二……”
云黛哽着声音下意识地把假名字报了出来,说完之后才颤颤地发觉自己竟又当着他的面睁眼说瞎话了。
叶清隽紧绷着的唇角却硬是扯出了一抹弧度。
“这可真是个好名字——”
不知是不是错觉,云黛总觉得这句话的每一个字几乎都是从他的齿缝里吐出来的。
叶清隽冷笑一声,却松开了她,望着她的目光也似渊底寒潭,不含半分情绪。
他勾起唇角,一向温润清隽的面容上是少见的隐忍。
他垂眸望着她那身不伦不类的扮相,语气若有所指:“我生平最恨逃奴,你既然做人小厮,那便要好好的做,可不要学某些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一天到晚尽做一些吃里扒外的事来。”
他每一个字都仿佛砸在了云黛的脑袋上,就差指着云黛脑门骂她不知好歹,吃里扒外。
云黛都要以为自己接下来要面对酷刑的时候,他却又神色淡然地吩咐青衣道:“将她送回程微景身边去。”
青衣便对云黛道:“还请……王二公子随我来。”
另一头,程微景才将人送出府去,未多时,老李便托细墨传话说并未接应到云黛。
程微景眉心微拧,正是疑心,便瞧见云黛被人“送”了回来。
“程公子,我家家主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出任何岔子,你身边若再有人擅自离开,下回便不是送回来这么简单了。”青衣冷声道。
程微景心思微敛,应了个“是”。
别看这位三皇子自幼便在民间长大,可他的心思和势力并不比京城里的人要简单。
程微景自己觉得云黛无害,便也觉得这个当口送她离开没甚关系。
可仔细一想,任何一个未经叶清隽允许的人,进来后再私自离开,确实极为可疑。
只是云黛前脚刚出府,后脚便立马被人送了回来,这般快的速度未必不是叶清隽对他的警告。
即便他是出于皇命而来,可他的一举一动也仍在对方的视线之下。
细墨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程微景阻了。
程微景扫了屋外房梁一眼,虽什么都瞧不见,却也由此对这位叶家主的手段有了见识。
云黛进了屋里,心口敲鼓的频率也渐渐消停了许多。
只是叶清隽果真不认得她了?
她忍不住寻摸了面镜子照了照,对着自己熟悉的眉眼愈发是一头雾水。
“王二,你怎还照上了镜子,跟个女人似的……”细墨跟进屋来,瞧见了也极是无语。
云黛讪讪地放下镜子,却不好解释什么。
程微景不忍叫她为难,便又安抚道:“如今再想送你出府有些难了,只是我们这两日便要准备启程,你不必再忧心。”
云黛一想起自己方才还背着他偷溜了去,面对他时也分外心虚。
战战兢兢度了几日。
云黛见那些下人见到自己都好似陌生人一般,紧绷着的弦也逐渐松缓。
等到上路那日,云黛与程微景上马车前,竟发现府里下人已是寥寥无几。
然而她却不知,即便是余下的也都是要遣散处理。
府里并无多少知情人,哪怕是叶清隽后院的女人,也早在程微景来叶府之前,逐个遣走。
纪流苏本就是个体弱的女孩,与他们一群男子一起赶路并不方便,也跟不上路程,是以早几日便由着青翡护送离开。
便如程微景说的那般,他们并未在叶府待上太久,他领着云黛坐上马车离开叶府的时候,云黛都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途中,云黛原还想着要不要在路上与程微景分开,岂料她往马车侧窗外瞧了一眼,便瞧见另一辆马车侧窗帘子飘起,露出叶清隽那张脸来。
云黛手指抖了抖,扭头看向一直沉默的程微景,迟疑道:“隔壁那辆马车……”
程微景却抬起食指压了压唇,脸上虽仍有温和笑意,眼中却露出几分谨慎,叮嘱云黛道:“莫要多问。”
云黛愈发觉得怪异。
马车行了一日,天黑时正好抵达最近的城镇。
随从安静搬运东西,青衣却走来程微景面前道:“我家家主此番出门来,正缺个人伺候,想与程公子借一人去。”
程微景道:“我身边的细墨倒也算是细心,细墨……”
“不必了。”青衣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与他说道:“我家家主不喜欢样子丑的,不如就叫你身后那位王二过来。”
程微景微哂,虽说不出个拒绝的话来,只是到底没有立刻答应。
云黛自青衣出现后,便僵得像根杆子似的。
“难不成她不愿意?”
青衣视线缓缓落在了云黛身上,云黛立马心虚地看向程微景道:“我愿意的……”
她这般说,程微景也没了话。
他若这时候再说云黛并非小厮,难免又要惹得那位多疑了。
“你仔细点,若是遇到什么问题,来寻我便是。”程微景只好低声与她说道。
云黛点了点头,便随青衣过去。
途中青衣一言不发,云黛却扫了他好多眼,又忍不住开口:“青衣……”
青衣立马道:“我与王二公子并不熟稔,请不要与我说话。”
云黛的话顿时死于腹中。
青衣走到一间房前将门推开,便请云黛进去。
云黛愈发猜不透他们的心思,便拘谨地进了屋去。
叶清隽这时正坐在榻边,一副准备歇寝的模样。
云黛胆战心惊地走过去,任由他的目光又在她身上过了一遍。
“打水来给我洗脚。”叶清隽吩咐的口吻还算是平静。
云黛松了口气,立马去了。
待她端来热水,伺候他脱了靴,便听见叶清隽的语气透出丝丝凉意:“你倒是和我认识的人长得挺像……”
云黛神情微滞,低声道:“那可真巧……”
“是巧得很呢。”他阴恻恻道:“她可是我最宠爱的妾侍。”
“可惜有人生来就是个白眼狼,即便把心肝都掏给了她,她也还是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整日都想着往外跑。”
云黛觉得那道剐人的视线似锋利的刀子一般正落在她后背反复磋磨,叫她愣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当下是心虚得恨不得立马全都招认跪地求饶,可他偏偏又迟迟不肯点破。
她当初打算跑出叶府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后果。
被捉到了,兴许也就是伸头一刀的事情。
岂料家主就是家主,有的是办法叫她宿夜难寐,寝食难安。
他如今这般怪里怪气,仿佛在她头上悬了把刀,还时不时要提醒着她头上有刀。
云黛白着一张小脸,她还未消化完他从前的手段,他却又换了路数,叫她着实是一会儿直往冰窟里坠,一会儿又被推倒了火焰堆里烧,尽是冰火两重天的感受。
这真真还不如直接揭穿了她身份打得她跪地求饶要来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