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觉得这应该是他的伤心事,所以没有再问下去。
但是蒋教授却像是无处宣泄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似的,低声继续说道:“我们的爸妈是老师,从小到大家教一直都很严格。清欢从小也一直很懂事,很听话。
后来,十七岁的时候,她开始叛逆。当时我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我觉得到了那个年龄,多多少少都要经历一段叛逆,过去了就好了。但是,她这一辈子,没能过得去。”
我心里轻轻颤了一下。
十七岁那年,我从学校退学出来,所有人也把我退学的原因归结为叛逆。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叛逆,我不是。
那年我在读高二了,还有一年就要高考,我已经选好了心仪的大学,每天沉浸在学习里,为自己的梦想一点一点地努力。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我的流言就像是雪片一样,铺天盖地,凭空而起。
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流言最初的源头是什么,我只知道,身边的同学全部开始疏远我,有男生开始试图侮辱我,有人对我吐口水,扔石头。
他们说我是老婊-子养的的小婊-子,说我每天放学回家后跟我妈一起卖,只要几十块钱一次,来者不拒,便宜得很。
这样的流言越来越多,而我的反抗都显得徒劳。因为那所有的话,都是跟我妈绑定在一起的,关于我妈的那部分,都是真的,而关于我的那部分,虽然全是假的,但听起来也就像真的一样了。
那个时候,我开始对学校产生恐惧。再后来,我就认识了渣哥,他帮我打架,帮我把所有敌视我、试图靠近我和侮辱我的人全部打跑了,甚至把我同班的几个男生给打掉了好几个门牙。
这几个男生的家长找到学校里来,说我不务正业,说我跟社会上的小青年勾结,挑起打架斗殴,各种真真假假的罪名加在我身上,我百口莫辩。
后来,我就退学了。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已经不愿意再回忆。
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从来没有叛逆过,我一直认为那时候的自己是个好学生,好女孩,只是没有人肯相信我。
十七岁的蒋清欢,在蒋教授的叙述里,承担着和我相似的命运,被打上了叛逆女孩的烙印。
原本品学兼优的她,忽然就不愿意再去读书,忽然就和校外的小混混们打成了一片,忽然就再也听不进家里人的任何规劝,给自己染了满头五颜六色的头发,打了九个耳洞,穿上了露肩露腿的奇装异服。
她没有我幸运。
我最终跑了出来,虽然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历尽艰辛,但我活下来了,并且在今天,站在了他面前。
而那个蒋清欢,在一次午夜醉酒之后,被几个小混混轮番侮辱,然后从十二层的楼上跳下去,面目全毁。
正因为她身上当时没有携带任何证件,而且坠楼的时候脸朝下,遗体面目模糊,所以蒋家的人即使认了遗体回家,火化安葬了,但始终抱着一丝希望,觉得女儿还活着。
蒋教授是学医的,当时已经大学毕业,他去做了dNA鉴定,确定离开人世的就是他妹妹,但他的家人父母依然不愿意相信。
我不知道她的身份证最终是怎么流到火车站的黑贩子手里的,最终被卖到了我手上。但冥冥之中,我觉得,我似乎同那个可怜的姑娘有着某种宿命一般的关联。
虽然蒋教授的叙述很简单,他好像并不是一个擅长言辞和修饰文字的人,但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无数不能被外人所理解的内容。我想,大概没有人比我更能理解当年忽然变得叛逆和不可理喻的蒋清欢。
我延续了她的身份。
蒋教授说,对不起。
但在这一刻,内心情感翻腾的却不光是他一个人。
我冲动地拉住他的衣袖,我说哥哥,等我生下孩子,你带我回去见一见他们。
我的一声“哥哥”,蒋教授瞬间泪流满面。
他一连扯了五六张纸巾按在脸上,背对着我,低声说道:“你小心这家医院,有人要动你,但我也不能确定到底哪些人是敌哪些人是友,所以,你一切小心。你的主治医生是我大学同学,关系很好,应该可靠。”
我想他不能太明白地提醒我,就是怕被别人发现。因为不确定到底哪些人要害我,所以只能小心翼翼,生怕被任何人知道他跟我有什么关联。
我低声说了声谢谢,他转过身的时候,已经收敛好了情绪,几乎看不出任何波澜。
他从口袋里掏出笔,在一张处方笺上面写了一串数字,“以后如果有什么事能用得上我,你给我打电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就当我是你哥哥好了。”
我微微点头,把他的电话号码收好。
他准备出去的时候,忽然回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稍微停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我原来的名字。我低头,“邵伊妮。但是我想……我更喜欢蒋清欢这个名字,也许以后,你也可以当我就是清欢。”
他不置可否,开门出去了。
一直守在外头的盛亦宸进来,看见我似乎有哭过的痕迹,眉头拧了起来。
我伸手抚过他的眉心,“年纪轻轻,就不要老是这样皱眉,会长皱纹。”
他按住我的手,问我,“和他说了些什么,这么动情?”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我指了指自己,“我活下来了,另一个清欢死了。我身上还承载了另外一份命运,我得好好活下去。”
盛亦宸忽然把我按在他胸口,让我听见他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声,越跳越快。
“你听着,你现在不光是为着蒋清欢要好好活着,还有为我。”他指着自己的心口,“你好好活着,这里就在跳。如果哪天你出了什么事,或者你自己不肯好好活着了,这颗心就陪你一起。
陪你生,陪你死。如果死了还有知觉的话,说什么我也不去喝那口孟婆汤,下辈子我争取第一个遇见你,不叫你再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