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阳台上站着一个人,当我对上他目光的时候,只觉得遍体生寒,一股没来由的凉意从脚底瞬间涌向全身。他站在那里没动,眼睛却在死死地盯着我,好像要把我的身体穿透,然后碎尸万段。
我僵在那里,拿在手里的包掉到了地上,而我却恍若未觉。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终于缓缓地走过来,穿过客厅和阳台之间的硕大玻璃门,慢慢地走到我面前来。
“蒋清欢,你才是蒋清欢。”
他的语气十分肯定,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压迫着我的神经。我觉得自己仿佛被剥光了衣服丢在人群中一样,所有的秘密一并曝光在大庭广众之下,无处遁形。
空气近乎凝滞。
“你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我不是早就叫你离开北陵么,走得越远越好,我给过你钱,你为什么不走?”
我没答话。
金裕海当初的确是给过我钱的,他一次性给了我三十万,叫我离开北陵,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回来。我当时答应了的,可是后来,我没走成。
我原本打算用那三十万,找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一个小城,去买一套房子,带着我妈,好让我妈安度晚年的。我可以出去找一份工作,随便做什么都好,能支撑日常的开销就够了。然后,我可能慢慢的找一个还算靠得住的男人,嫁人生子,从此和那段地狱般的岁月永远地告别。
但后来呢,那个计划,成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我妈并不知道我从金裕海那里拿到了钱,她也许只是心疼我,觉得我跟着一个老头不合适。她想让我过更好一点的生活,所以在她来北陵以后,渐渐的,就染上了赌博。
从一开始的几十几百,到后来的几千几万,越赌越大,也慢慢地陷入了盛老大他们的圈套里。
那一回,他们把我妈给抓过去了,要我还钱,否则就打死她。我哭着跪在地上求他们开恩,然后把手里的三十万全数都给了盛老大,但他说还差二十万,于是打瞎了我妈的一只眼睛。我妈也就是这么落下一个“独眼邵”的外号的。那一次我哭到差点晕过去,我一直都知道,我妈年轻的时候是很爱美的,打瞎了一只眼睛,对她来说除了身体上的痛楚,还有心理上的,不知道该有多痛。
也正是因为那次的事情,我们母女的钱已经被盛老大彻底搜刮干净,我连一张离开北陵的火车票都买不起了。而且,就算是有了一张火车票,我也根本就没有剩余的钱来安身立命,倘若漂泊到异乡,我们恐怕都只能睡天桥下面了。
在来北陵之前,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我妈也几乎没有离开过罗县。在北陵,幸亏一开始有金裕海帮忙,所以我没有费太大的劲,就适应了这个城市。对于全然陌生的他乡,我心里怀着一种恐惧和不安。
好不容易适应的地方,我也见过北陵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我想,也只有在北陵这个地方,有太多人可以暴富,有太多的机会可以争取。
那时候,我咬咬牙,决定继续留在北陵。
我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拿出身上的最后一百块钱,到火车站附近买了一张新的身份证,改换了身份,躲过金裕海,摇身一变成为了蒋清欢的。我到华苑去找了一份卖酒的工作,成了一个包厢公主。
金裕海不知道,也许这几年他也早就忘记我了,他可能一直都以为,我已经拿着钱远走高飞了。
我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是以这种尴尬的身份,我知道,他相当的愤怒。
对于他来说,我就是一个阴魂不散的女人,我偷偷地留在了北陵,怀揣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蒋清欢——呵,邵伊妮,你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北陵对不对,你处心积虑潜伏在了禹坤的身边,你——你这个恩将仇报的东西!”金裕海指着我,那双粗粝而苍老,皮肤松弛的手,也曾经贪婪地抚摸过我当年比现在更娇嫩的肌肤。现在,他对我恨之入骨。
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在他看来,我接近他的儿子,从一开始就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将要把金家推往火坑。
我沉默地往后退了一步。我知道这样尴尬的场面,总有一天我是要面对的,可我没想到这么快。
我还没站稳脚跟,书房里又冲出来一个人,跑到金裕海身边,又看了我好半天,终于双手叉腰,爆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喊:“是你!你这个小贱人,你——你——”
孟淇云心里的愤怒比金裕海更强烈,现在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当然是认得我的,当初我被金裕海包养的时候,不知被谁告的密,被孟淇云知道了,带着好几个人打上门来,砸了不少的东西,逼得金裕海把我送走。那时候她恨我,是因为她觉得我是个破坏她家庭抢她男人的小三。而现在,她一定更恨我,恨不得把我食肉寝皮。
我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说,而孟淇云因为我的沉默而显得更加愤怒和受伤,她抱着金裕海的胳膊,丝毫不顾贵妇人的形象,嚎啕大哭起来。
我想离开。至少这个时候,我不管是上前去劝慰,还是站在这里冷眼旁观,都不太合适。我继续后退了几步,退到门边,打算下出去,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先出去再说。
我的手刚碰到门,就听见祝婶在楼下用一种带着特殊恭敬的声音说道:“金先生,您回来了?”
就是这种奇怪的声调,跟我方才回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是这会才明白的,那是一种幸灾乐祸,一种非常做作的表演。当着金家二老的面,仿佛她真的一直很恭敬一样,事实上,她只不过在旁边等着看好戏而已。
孟淇云的大哭依然没有停止,我想楼下的金禹坤已经听见了,这个时候我连躲起来都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的脚步声已经落在了楼梯上,而且因为孟淇云的哭声而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