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宫人内侍上前,穆宣帝冲上前扶住自椅中向地上倒去的蓝太后,一把将人抱到隔壁寝殿宝座,穆安之怔了怔,也随之跟了过去。
穆宣帝要宣太医,蓝太后睁开眼睛,叹道,“宣什么太医,还不够丢人哪。”
穆安之见蓝太后无事,便说,“皇祖母,孙儿回去换衣裳了。”
蓝太后看他半身的汤水,味道更是一言难尽,眼中露出愧疚说,“都是哀家没打听清楚,阿慎,这跟你父皇无关。哀家上年纪了,也不知道年轻人的事,就只想着陆家也算显赫人家,又是太子的母族……哎,阿慎,委屈你了。”
“孙儿没什么委屈的,孙儿原就不喜陆氏,此生绝不会与陆氏做亲!”穆安之的声音硬的像一块石头,他缓缓的看向蓝太后与穆宣帝。穆宣帝冷声道,“你别胡思乱想,太子与陆家是姑舅亲,表妹过生辰,表哥送生辰礼这没什么。这事朕一早就知道,太子光明正大回禀过朕。”
穆安之拿帕子擦着颈间冷掉的汤水,闻言冷笑回视穆宣帝,“柔然表妹是长宁姑妈的掌珠,蓝表妹也是蓝表叔的爱女,哪个不与皇家是亲戚,哪个又不是表哥表妹?如今臣才知道,这姑舅亲也分哪个姑哪个舅了!”
穆宣帝被穆安之不出话。蓝太后已是怒了,坐直身子捶榻道,“阿慎这话是直了些,却是在理。蓝家不说,这是外戚。可柔然是你嫡嫡亲的外甥女,唐家也是世家名门,柔然过了多少生辰,哀家也没见太子送过生辰礼!行了,哀家这些本分守礼的丫头也不敢高攀凤仪宫的亲事!既是太子相中陆氏女,凤仪宫直言便好,何必这样惺惺作态拿着柔然和蓝丫头打幌子!”
走出慈恩宫时,穆安之都恍惚能听到蓝太后的怒斥与穆宣帝的低语。小易见他半身汤水出来,急的团团转,要任主子这样走回玉安殿,宫内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好在周绍送出一件玄色云纹披风,应是穆宣帝放在慈恩宫的常服。穆安之厌恶的往地上一摔,周绍吓的脸都白了,好声劝道,“殿下,莫要动怒啊,这都是奴才行事不周。”
穆安之薄唇紧抿,冷冷道,“我有的是衣裳在皇祖母这里,你偏拿陛下的给我,的确行事不周!”
周绍立刻捡起云纹披风,跑回去换了件穆安之惯常穿的明黄斗篷,穆安之又是朝地上一丢,黑色云靴一脚踩过碾在脚下,他阴沉不定的看的周绍心脏高悬,一颗心急剧跳动,方听穆安之冰凉的声音响起,“明黄唯陛下与太子可用,我以前倒是喜欢穿着玩儿,如今瞧着也没什么稀罕,再去换一件!”
穆安之一向自恃身份,但对周绍还算和颜悦色,他突然发作,周绍想到刚刚在殿中情形,不敢触怒穆安之半分,一句废话没有立刻跑进去取了一件玉青色绣云纹的披风。穆安之瞥一眼没说什么,周绍小心翼翼的为他披在身上,小易上前为主子系好颈间飘带。
穆安之披风裹身,面无表情,抬脚而去。他步子迈的极大,浑身裹挟着冰冷肃杀之风,荡开的下摆中倏然露出一角明黄,那是今日穆安之穿的衣袍的颜色。
不知为什么,周绍心中忽然浮起一个念头:纵被立为太子的是大殿下,可整个宫内,敢将明黄踩在脚下,指着明黄说我以前喜欢穿着玩儿的人,大概也唯有三殿下了吧!这无关身份地位,这或许就来自于三殿下血统中的高贵,他的母亲,出身帝都柳氏!
那座赫赫有闻的国公府,最煊赫时双公并立,整个帝都城提起柳氏,纵端贵如凤阳长公主的夫家唐氏也会避让三分。哪怕柳氏今已烟消云散,但提到这个氏族,大家的反应都是:啊,柳氏……
或者,只有这样煊赫的氏族与帝王的血脉,才能铸就出三殿下的这样一种自骨血而生的尊贵!
穆安之回玉安殿立刻就要洗漱,结果,等了一柱香的时辰热水都没有送来。宫中除了穆宣帝、蓝太后、妃位以上的宫妃,其他地方是不单设小厨房的,每天热水都由水房供应。
一时,过去传热水的内侍跑回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回禀,“水房总管说现在各宫都在要热水,热水要等些时候,叫殿下略等一等。”禀完这话,小内侍气愤道,“奴才看抬走好几桶热水,不过是晾着咱们罢了!奴才怕殿下着急,就先回来了!”
穆安之气的浑身发抖,抓起手边的玉盅就要砸,可这玉入手温润,穆安之如今倒颇识些人间疾苦,放下玉盅道,“你去告诉水房总管,我等着他!今天我就看看,这热水什么时候到!”
这次约摸小半个时辰,水房副总管亲自带人抬了一桶热水过来,跪下请罪,“实在是中午太忙,水房人少,让殿下久等了。”
穆安之两颗漆黑的眼珠子冷冷的盯着这位副总管,良久问小内侍,“是他让你略等等的么?”
小内侍回道,“不是,是水房的大总管!”
“看来,大总管事忙,他那贵足不肯踏我这贱地了。”穆安之吩咐一句,“拉出去,打!”玉安殿内侍一涌而上就把几人按了下来,穆安之再吩咐一声,“别打死,留一口气。”
副总管哀嚎求饶声还没出来就被内侍堵住嘴,拉出去摁在院中拿着门臼打了起来。两位大宫人过来服侍穆安之沐浴,穆安之淡淡道,“不必你们,小易过来服侍我。再去传话,让水房再送两桶热水来。”
穆安之几乎洗了一个时辰才把身上的汤羹味儿洗去,小易给他擦着头发,宫人进来回禀,“殿下,慎刑司的陈副总管求见,他刚刚就来了,知道殿下在沐浴,不敢轻扰。”
“怎么今天来的都是副的,我不见副货。”穆安之端着玉盅喝口茶,他说话的速度非常慢,声音有一种浸润了水气的氤氲温润,混合着年轻人特有的清郎,按理应该非常好听,但不知为何,每句话的字里行间似乎又沁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让人心下不由发瘆,“让慎刑司的总管过来,怎么,他很忙么?”
慎刑司陈副总管在外听到这声音,根本没敢进来触穆安之的霉头就悄不声的退下了。
穆安之直到晚膳也没等到水房总管,倒是傍晚周绍带着寿膳房的人给穆安之送来的晚膳。宫人安置晚膳,周绍低低的同穆安之说,“太后娘娘说,她上了年纪,思虑上就想的少了,原本以为陆国公是凤仪宫的娘家,故而与凤仪宫走的近了些,倒是没多想旁的,叫殿下受了委屈。原本太后娘娘想宣殿下过去用膳,她老人家给气恼着了,一则险叫殿下吃这样的大亏,二则柔然姑娘蓝姑娘也都是最得太后娘娘心意的,太后娘娘是好意,可这事……老奴也不知要怎么说,太后娘娘晚膳没吃,叫寿膳房做些好的,着老奴给殿下送来。”
“有劳你了。”龙涎香袅袅飘散中,传来穆安之淡淡的声音,“祖母就是实在心肠,才被人一捏一个准。我是不信还有不巴望自己娘家侄女做儿媳,反是巴望着大姑姐家外甥女或是婆婆家的侄孙女做儿媳妇的!眼下不论哪位表妹得了太子妃之位,凤仪宫少不得与陆家说都是慈恩宫的意思。眼下当然无妨,父皇不会不孝,就怕一朝天子一朝臣,将来如何我是不怕的,我反正没母族操心,我活一日便绝不会向有陆氏血脉的帝王称臣!皇祖母牵挂多,蓝公府都指着她老人家哪。”
周绍听的额间冒汗,小声劝着,“殿下,殿下……”您可别说了,老奴都不敢听了。
“还有件事,你告诉皇祖母,今天我宣水房总管过来问话,那位总管大人好金贵的身子,至今不见人影。怎么皇祖母管着后宫,我就连个奴才都叫不动了!”穆安之冷哼一声,“周总管,这可是你调理出来的好人!”
周绍皱眉,“不能啊,孙六那小子奴才叮嘱过,让他不论如何也要把殿下服侍好,殿下这里的差一定要尽心。”
周绍能感觉到穆安之的视线在他的后脖颈走了一圈儿,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连忙道,“殿下,您还不知道么,整个宫里的皇子,太后娘娘最心疼的就是您了。奴才焉敢对您这里的差使怠慢。”
“我也觉着你不至于这么蠢!可能是册东宫的诏书一下,心活的奴才就先去投诚了。”穆安之似笑非笑,“我今天必要见到他,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奴才这样聪明伶俐的会巴结!”
“是!奴才这就拎了孙六过来!”周绍没有半句废话,立刻去找水房孙六去了!
三鲜笋炒鹌子、活炝水晶虾、蟹粉鱼唇、白烧鮰鱼、羊油豆嘴儿麻豆腐……且不论蓝太后居心,单说蓝太后对他这份用心,纵多存利用,也得说蓝太后利用的诚意满满,一桌子晚膳都是平时穆安之喜欢的吃食。
穆安之坐下用膳,刚未动几筷子,就见周绍快步自殿下奔入,在外间急急止步,“殿下——”
“等我吃完饭再说。”
“不不不,殿下,孙六在他的屋子自尽,陛下宣殿下到慈恩宫说话!”周绍在外间急道。
穆安之心头蓦地一沉,孙六便是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让他等半日,他猜到这里面必有缘故,却未料到孙六会自尽。明明梦中对孙六印象不深,今日水房怠慢他这里的差使,正撞到穆安之气头上才有此劫,穆安之也没想到孙六就这样死了!
穆安之瞥一眼珊瑚珠帘外十万火急的周绍,夹了筷子酥鲫鱼,放到嘴里慢条斯理的吃了,心也随之安静下来,淡淡道,“那也等我吃完饭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