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东吃了半个鱼头在里面,嚼着很起劲了,不然嚼不碎就卡喉咙,敷衍的看了一眼,就转过身去喝水了。
倒水的动作一顿,暖壶盖还放在那里呢,他也没来及盖上,“慢慢,你给我看一眼。”
慢慢就给他看,她注意到了,张向东脸色不好,她仰着头看着张向东在那里把那一百块拿起来,然后对着灯光看,看了好一会。
马永红拿着铅笔算钱呢,一下子看着这样,心里就咯噔,跟石头一样的掉下去了,掉进去没有底儿的黑洞里面。
“这钱有问题?”
她站起来,凑过去一看,都不用再仔细看的了,很明显的,这钱防伪那地方照着不对劲,遇上□□了。
真的是受够了,这日子怎么就没完没了了呢,过不下去了,她把那钱一把夺过来,在手心里里面攥成了团,扔在地上眼睛都是红的。
刚才还在那里兴冲冲的算钱,觉得就是赚不多,赚个五六十,不行的话三四十也是好的啊。
可是现在呢,收到了□□,就跟人家给你一张白纸,你不仅仅东西白送给人家了,还得倒贴钱啊。
“你多大的人了,能不能有点脑子了?能不能长点心了,你卖菜难道不知道,收到这样的钱就不能仔细看看,你用这个笔一照就是了啊?”
她就不明白了,怎么赚个钱就这么难,就觉得张向东粗枝大叶的,干什么什么不行,去卖化肥,结果是假化肥,家里面一穷二白的。
好容易缓过来一点了,去借钱卖菜,结果收到□□,就这么一张假一百的,年就不用过了,白忙活这一个月,还得赔钱。
张向东也没想到,他到现在才回过味儿来,他知道收钱的时候看看是不是真的,可是他没想到,人家玩套路,就说那人怎么就突然喊他回去,这是串通好了的,就是想着找人坑一笔,装作有急事儿的样子。
第一次给你看的钱是真的,然后放口袋里面,等着回过头来再给你的时候,就是假的了,利用了人的心理,然后就给人家骗的精光。
“我一开始看了,是真的,结果那人跟人说话,再给我的时候,有急事,我也不能再去看两遍,也没想到他口袋里面放的是□□。”
人家是提前就放好了□□在口袋里面,就是让你眼睁睁的看着,觉得是一样的,其实就是骗子,有点脑子的骗子。
马永红梗着脖子,“你就差那点儿功夫,你怎么就不再看一眼呢?人家怎么就骗你呢?”
慢慢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红色的绒布鞋,里面是加绒的,两个鞋子大脚趾那里打着同色的补丁。
小孩子长脚,鞋子大脚趾那里磨损的快,因此新鞋子买来都是给缝上一块儿小补丁的。
耳听到旁边人吵起来了,嗓门一声声的高,她往后缩了缩脚,看着盛着小狗鱼的不锈钢碗给摔到地上去了,鱼头鱼身子撒了一圈儿,还有完整的隆起背来的小狗鱼,躺在地上跟带着点褐色。
“我跟你结婚多少年了,慢慢都三岁了,你还这样,还是做事这么不靠谱。”
“这事儿怪我吗?我也没想到。”
“不怪你怪谁,人家别人做生意的,集上那么多人,怎么就你一个人能收到□□?”
张向东就不说话了,也渐渐的明白了,有些事情,真的是不看过程的,只看结局。
他年轻的锋芒,那些很多想过的志向,比如赚很多钱,比如住楼房,比如到大城市去,都渐渐的在生活的失败当中,一次次的消磨去了。
没结婚的时候,家里给他说对象,他去赶集的时候看了一眼,觉得长得丑,不愿意。
后来家里人又说了一个,就是马永红,马永红大眼睛,各自也可以,人也匀称,看着就是特别开朗痛快的一个人。
马永红呢也不挑,她妈跟她说结婚就分家出来,公公给盖了三间大瓦房,没什么好挑剔的,张向东高高帅帅的,皮肤特别白。
那年头要结婚的,不论是农村里面的,还是城市里面的职工家庭,都不会挑很久的,不会说是看一个不成,再看一个还不成,觉得差不多的就行了。
因为大家都穷,就是职工结婚了,也是没房子没车子都得靠着小两口的双手去攒钱,所以简简单单的,看好来就结婚,没那么多想法,也没那么多追去。
看好了,那就结婚,奔着一起好好过日子去的。
马永红就坐在那里哭,她声讨张向东的时候居多,张向东很少还口,只听着。
听不下去了,就出去,到院子里面去,或者是到他妈那里去坐坐,很少去别人家里去哭诉。
马永红真的觉得人生怎么能这样呢?
人怎么就能这么绝望呢?
卖出去的利润都不够本钱的,还被人坑走了九十五块钱,她大哥在城里面的制衣厂里面干,这多少年了,工资四十块钱啊。
而且进菜的钱跟卖化肥的不一样,进化肥的钱是自己的钱,俩人攒下来的,可是进菜的钱,都是借来的,这是要闹饥荒啊。
年关怎么过,“打从我嫁给你了,就是这样,干什么什么不成,我就是这样的命啊。”
“平常嘱咐你多少次,防着点人,一定防着点,你就当屁一样的,从来不想着我的话,到头来还是吃亏。”
“我一天天的,菜没得吃,衣服没得穿,我省吃俭用的,为了什么啊,不就是为了攒钱,结果攒着攒着就有个大窟窿等着,我过什么日子啊。”
她拿着一条毛巾,在那里擦眼泪,看着张向东出去了,还是生气,又说了几句,才在那里默然垂泪。
天冷的很,慢慢知道,大后天就是过年了。
炉子里面的火大概早就没有了,生了一个小红炉子,在北屋当中,张向东出去的时候,门左右的摔打在一起,还是没有关起来。
留着的缝儿越来越大,风夹着雪沫子,从脚底一直吹到人的脖子,慢慢吸了吸鼻子。
她一直不敢动,她胆子小的很。
她不明白这次为什么,突然又吵起来了,然后听也听不进去,只是一直看着脚底的小黄鱼,她没舍得吃鱼身子,现在在地上可惜的很。
看了马永红一眼,她在那里抽噎着,慢慢才蹲下来身子,把鱼捡起来,放到不锈钢的碗里面,碗口有点变形了,她想着变圆了好看,手指头使劲都发白了,也没有变回来。
“不要了,慢慢,鱼脏了不要了。”
慢慢抬起头来,捧着碗站起来,脚有点麻了,“没脏。”
马永红就不说话了,家里摔打成这样了,还是要收拾,不然一会儿来人了怎么看。
她脾气来的急,可是遇上这样的事儿,谁能不急呢?
从门后面拿出来扫把簸箕,就开始打扫,看着慢慢一直端着碗看着她,“妈妈,洗洗还能吃。”
马永红眼睛一酸,热气又出来了,她知道这样不好,她也想给孩子好生活,对着孩子很好,可是办不到。
她的眼里面依然带着水汽,眨了眨眼睛,柔声对着慢慢说,“给我吧,家里还有,要吃再做新的了。”
她拿出去倒了,走到院子外面,看了看没有人,背着人擦了擦眼泪,又去洗了脸。
家里就娘儿两个,东边就是个树林子,安静得很,冬天的下午,除了有枯枝偶尔打落在冻土上的闷哼以外,并没有鸟儿的欢呼雀跃,也不会有春花的灿烂。
慢慢的心,一直就是皱着的,她每次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她每次只有当看到两个人吵架,甚至动手的时候,才去回放刚才发生了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她总是觉得很突然,每次都看着马永红在哭,哭一会儿就抱着她,把她抱在怀里面,“慢慢,害怕吗?”
“害怕。”
慢慢看着马永红,又问,“爸爸呢?”
马永红没说话,她不能对着孩子凶,不然脱口而出的就是死了。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飘雪了,年关下雪,从来都是应景儿的,借了人家的钱,说好了马上还的,现在还不上了,总得买点东西给人家到家里去,打声招呼说是明年还。
借钱的人,对着人总是要头颅低一点儿,腰弯着进门的,这是应有的态度。
那种到年关了,也不去人家家里说一声的,就当没发生什么事儿,拿着人家的钱吃肉过年的,背地里会有人戳脊梁骨的。
她从来没有借过人家的钱,偶尔应急了,也是马上还。
本本分分的人,借了人家的钱,到了年底的时候,怕是连年都是过不好了,心口始终压着一块大石头,似乎就连多吃一口饭,都是奢侈的腐败了。
俗话说的好,无债一身轻。
从门那里往外看,雪压得越来越紧,慢慢点着脚尖看,门上半截儿是玻璃窗户,下半截儿是木头的。
看着雪花碎碎的,然后就慢慢的成了鸡毛一样的,给小树林盘虬卧龙撒上厚厚的盐巴,一点点变白,直到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
“慢慢,咱们过年不吃肉好不好?”
肉九毛钱一斤,家里已经吃不起了,本来打算明天一早去买肉,已经跟杀猪的说好了,要了大骨头,给炖白菜吃,还要了几斤猪肉。
可是钱拿不出来了,只有提前给慢慢买了一件红色的小褂子,孩子要是没有新衣服穿,大年初一拜年,背后要给人笑话死了。
慢慢喜欢吃肉,她特别喜欢吃肉,可是平时吃不到,她也不会要,眯着眼睛笑了笑,“我不吃肉,我喜欢吃小狗鱼。”
到了晚上的时候,马永红就重新生好了炉子,暖暖的,煮了面条给慢慢,吃着的时候,张向东回来了。
她吃了一口咸菜,跟自己说沉住气了,管他吃没吃呢,去他妈那里难道还没吃吗?
自己何苦去下三滥的,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呢。
张向东拍打身上的雪,看着炉子上的水壶开了,拿起来去装水。
“吃了吗?”
她还是问了,怕他生气了,还不吃饭,憋在心里最后要出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