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特地过来接姐姐姐夫的宋师柏戴着玄色雪帽,栗色灰鼠皮袍子衬得他一张肉脸更加白嫩。
他时不时便要撩开厚厚的窗帘子看向窗外,惹得正喝热茶的李舅舅无奈道:“大外甥,急什么。”
“我姐他们明明说今日到渡口的,现在连个船影都没看到。”宋师柏转身便道。
李舅舅两只手指拈了一块糕点扔进口:“没听古人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吗,你这着急样,我看以后连豆腐渣都吃不到。”
宋师柏被说了一通,不服气道:“舅舅不也是着急大表哥,才跟着一块过来接人吗。”
“我这是看你一个人出门不安全,要不这大冷天的,在炕上待着多舒服。”李舅舅用帕子擦了擦手,慢条斯理道,“你表哥总得回家,先两日慢两日见到也没什么,倒是你,你娘就你一个儿子,舅舅不把你看紧了对不起你娘啊。”
宋师柏心道,舅舅这说瞎话的能力越来越厉害了。这几日是谁高兴得就差在外头高歌两曲了。听说大表哥中进士的消息传来后,舅舅喜得手脚发颤,险些就晕过去了。
就这样还敢说他不着急儿子。
不过宋师柏自个也是半斤八两。打从府城衙门上门报喜时,整个茂林胡同就都沸腾起来了,这些日子多少人上门送礼套近乎,所有经过封家门口的人,眼睛都是闪闪亮的。
就连宋师柏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今科状元居然是他姐夫。
他当时便咬了怀里的喜姐一口,听到外甥女撕心裂肺的哭声才确认自己没在做梦。为此,就算被他娘狠狠用棍子打了几下,他也是心甘情愿。
打从收到姐姐姐夫的信后,宋师柏就心心念念地想要过来瞻仰一下状元的荣光。他跟李氏商量了好几回,他娘一直不放心他一个人出门。最后一回,他正想说自己多带几个管事,李舅舅正好过来,听闻此事,立马就拍着胸脯保证会跟他同行。
想着舅舅当时说表哥中进士时的高兴样,宋师柏看了一下舅舅,决定为他留些面子,咕隆咕隆喝下热茶后,就继续掀窗帘等人。
李舅舅正待继续嘲笑外甥望姐石的模样,就听到大外甥突然激动得声音都尖起来了:“那是不是我姐?”
李舅舅顿了一下,顾不得长辈威严,也立刻凑了过去。
雨雪初停,宋师竹才下船便打了一个哆嗦,她头上带着暖帽,灰鼠披风把她整个人裹得紧紧的,只剩下一张雪雪白的俏脸,在热闹的码头十分显眼。
她吸了一口咸味的冷气,满脸笑容对着身旁的螺狮道:“可算踩到地面上了。”
最后几日,众人简直是生生熬过来的,宋师竹也是如此。她虽然不晕船,可越靠北,天气越冷,带着寒意的江风简直无孔不入,偏偏船身是用木头做的,船主特地带着人跑了一趟告诉他们不准点火盆,宋师竹都觉得自己快要冷成冰棍了。
螺狮突然道:“那是不是舅老爷和柏少爷?”
宋师竹立刻看了过去,只见不远处一个大胖子一个小胖子,急步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朝她激动地挥手。宋师竹登时便看乐了。
旁边正巧也被丫鬟扶着走过来的冯氏笑道:“那是李家舅爷和柏哥儿吧?”
宋师竹点了点头,赶紧便上前对着李舅舅行了个福礼。
李舅舅看在冯氏也在,倒是不急着和外甥女说话了,正好便宜了宋师柏,高高兴兴地跟冯氏请安之后,便拉着姐姐说起话来。
“惟哥儿怎么没一块过来?”宋师竹被弟弟牵到一旁,看了下封惟没来,便顺嘴问了一句,她记得这两人素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这回弟弟居然带着舅舅一块行动的。
“惟哥儿在家里带喜姐儿呢。”宋师柏道。封惟其实也想一块过来接哥哥,可喜姐儿一个肉团团,却极粘封惟,哪一日睡前见不到她家小叔叔,立马就抽抽噎噎哭得人心疼,封惟就是这样才抽不了身。
宋师柏说了小伙伴一回,心里对他姐第一句就问起小叔子十分不满,宋师竹察觉到弟弟的情绪,赶紧哄了好几句才把弟弟重新哄得高兴起来。
李舅舅这边,却是对冯氏正经地拱手作揖:“犬子这一回在京城受了二太太不少照看,真是多谢二太太了。”
他长得胖,说话行礼时颇有几分喜感,宋师竹一心二用正好看见这一幕,立刻就笑出声来。
冯氏和李舅舅立时看了过去,宋师竹摆手道:”我就是看见舅舅高兴。”
“舅舅看见你也高兴。”李舅舅听外甥女这么说,一张胖脸顿时笑出了许多褶子,招呼道:“竹姐儿别在这里冻着,去车上坐坐,舅舅给你带了许多好吃的,给你二婶也拿几样。”
宋师竹咳了一声,有些羞,自己都是当娘的人,舅舅还是把她当小孩儿对待。
冯氏笑看着这一番甥舅间的和谐,对李舅舅也生出几分好感,笑道:“李舅爷这话太客气了。”
李舅舅心道,不客气不行啊。
儿子在信里说过,他复习时经常借住在宋家前院,对此,李舅舅心里自有一笔恩情账,要不怎么会雨雪天自己跑一趟,天这么冷,他一身肥肉差点就要不保了。
寒暄几句后,这几日在船上有些受寒的冯氏,也没有继续客套,进了一架收拾得极为光整的马车,李舅舅再抬眼看向外甥女,宋师竹立刻拉着弟弟道:“坐船坐得骨头都快酥了,不着急呢。”
李舅舅笑眯眯道:“那就先别上去,舅舅就是想多看竹姐儿几眼,竹姐儿真是舅舅家的福星。”
冯氏的恩情只能算是小恩情,外甥女外甥女婿这里,才是大头啊。要是没有外甥女婿提携,以李玉隐的读书资质,绝不可能这么顺利考中进士。这点,李舅舅心里一直有数呢。
宋师柏却是被舅舅肉麻得够呛,他摸了摸身上的鸡皮疙瘩,道:“姐姐,堂兄表哥和姐夫呢?”
说出这句话后,宋师柏也激动起来,他家姐夫是状元,两个堂兄表哥,也都是进士。这一个个的,足够他回丰华书院跟同窗说一年都说不完了。
就连李舅舅也看过去,宋师竹指了指船上:“盯着人搬行李呢。”
她刚才就是看着他们还要忙活一阵,才想着先下船在岸边转一转。
怎么能让状元公和进士公干活呢,李舅舅大手一挥,带来的几个管事便上前帮忙,好歹把三人解放出来了。
宋二郎和李舅舅不熟,和堂弟说过话后,就上了马车照料冯氏。
李舅舅自己用的马车极大,便把余下的人都带了上去,一块说话才热闹呢。宋师竹也没拒绝,一行人归家心切,悉数检查完行李便动身了。
马车上,宋师柏一直双手托下巴看封姐夫。
封恒有些不大适应这样的小舅子,道:“怎么这样看我?”他险些鸡皮疙瘩都被他看起来了。
宋师柏立刻道:“看稀奇啊,姐夫是咱们县里第一个状元,我爹写信来都说了,等姐夫回县里,咱们丰华县就能立状元牌坊了。”
正在和儿子外甥女说话的李舅舅,抽空也插了一句:“你大表哥也有进士牌坊呢。”而且还是朝廷给的银子。
李舅舅方才就已经把牌坊银从儿子手里要出来了,他不缺钱,可这是朝廷发的牌坊银,李舅舅已经想好,一定得在祖宗牌位前供一供才行。
宋师柏当然知道表哥也有,可状元不一样啊,三百个进士才一个状元呢。不过这句话,他倒是没有说出来刺激舅舅,而是道:“对了,姐姐姐夫,你们是不是认识周家人?”
李舅舅也接了一句:“就是周家船行的周家,占了京安渡口好多年了,周家少东家知道我们是来接状元的,热络得很,一早上让人送来不少热水热食,吃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周家?
宋师竹见到舅舅弟弟太高兴,脑子转了一会儿才提溜出关于周家的记忆。她有些没想到周家居然还敢出来晃悠,宋师竹还以为上回他们家的船出事后,这家人必得被朝廷收拾了。
李舅舅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些缘故。
封恒想了想,道:“应该是过来道歉的。”上回他和李腾在渡口为了查案,跟周家打手打了起来,封恒平生第一回跟人动手,记忆还是十分深刻的。
宋师竹忍不住道:“就算是为了道歉,这速度也太慢了。”
李舅舅失笑道:“不慢,已经挺快了。”
宋师竹琢磨着舅舅这句话,也明白过来了,人家压根不是反应慢,而是先前就没把他们看在眼里,封恒中了状元后,才赶忙过来补锅的。
见外甥女恍然过后,便是一脸的一言难尽,李舅舅还以为她是觉得周家势利,便道:“世人都势利,这种事习惯了就好。”
前倨后恭这种事,李舅舅倒是觉得没什么,他自己就是个势利的俗人,他为什么一定要让儿子赖着外甥女外甥女婿上京考会试,就是因为他自己在文章上死活不开窍,已经耽误了李家一代,李玉隐要是不能赶紧考个进士回来,李家在琼州府的地位就会渐渐被他人顶上。
李舅舅还想再劝几句,不过看着外甥女一幅觉得李家就该倒霉的模样,就连封恒和李玉隐也是如此,李舅舅为人自有机敏,顿了一下,也没继续围绕周家的话题说下去了,而是顺势说起喜姐儿。
这个话题宋师竹爱听,立刻就认真起来了。见姐姐关注点在外甥女身上,宋师柏也说了几句,宋师竹余下的路程,基本上就都围绕着闺女的日常故事在转悠,听得越多,她心里对李氏的感激便越多,真是恨不得自己能长上翅膀飞进家门,好好抱一抱她娘和闺女。
接到闺女的信后,李氏早早便让人打扫了正房,不仅重糊了窗纱,还把闺女女婿的衣裳被褥都让人拿出来浆洗晒干。宋师竹每年过冬前都要做一遍这样的事,李氏看了十几年,入冬前就让人把这项活计干完了。
她心里算计着宋师竹还要多久才能到家,手上却摇晃了一下悠车。睡得香甜的外孙女许是察觉到动静,一直攥着的小拳头突然就放开了。
初冬的暖阳温暖灿烂,李氏脸上才露出一个笑容,接着就听到她身边的嬷嬷快步进来,一脸激动道:“姑奶奶和表姑爷到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一定会多更一点,昨天回家都快12点了,实在太累了码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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