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阳光明媚灿烂,透过窗棂斜斜地照在壁柜上,更显出室内安静得过分。
宋师竹看了眼闭目休息的老太太,又看了眼不断抽泣的小堂妹,默默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要是她知道宋祯祯在老太太面前还这么能哭,肯定不会带她过来的。她也没想到宋祯祯那么大的反应,她不过说了一句老太太想要在县里帮她相看亲事,宋祯祯的眼泪立时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弄得宋师竹都有点看不明白她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了。
老太太似是看不过眼,终于出口道:“要哭回去哭,别人听见你这么哭,还以为我怎么了。”
宋祯祯把脑袋晃得让人怕会掉下来,看着老太太时,眼中的孺慕之意满得都快溢开了。许是察觉到动作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意,她用手抹了抹泪,憋红了脸,鼓足勇气道:“祖母待我好,我是知道的。”
屋内木案上的香炉冒着丝丝缕缕的香烟,肃静在屋内蔓延。
她停顿了许久,宋师竹还以为她想继续表白。没想到宋祯祯却是对着老太太行了一个郑重的拜礼,也不等叫起,就起来了,就像完成了任务之后的轻松,她声小如蚊,带着点快活道:“祖母好好养病,我还有点晕,就不陪着祖母了。”
宋老太太一直默不作声,待宋祯祯走后,她突然问道:“她是什么意思?”
宋师竹琢磨了一下小堂妹刚才的神态表情:“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吧。”
宋老太太:“……”她看宋师竹一眼,宋师竹立刻摊手道:“祯姐儿许是真的觉得祖母好,我也觉得祖母好。”
老太太拼着一场家庭大战也要安顿好小孙女,可不是真的好吗。
二叔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朝中要选秀的事,只看他们一点动静都没有,就知道二婶是想着撒手不管的。她娘在这时候接了老太太的吩咐,很有可能干了好事还讨不着好。
宋老太太:“……”总觉得人老了有点跟不上年轻人的思路。
想着宋祯祯是大孙女带过来的,宋师竹很有可能劝了她些什么。宋老太太突然有些头疼,她揉了揉额头:“你别做那些无用的。”横竖她也不指望宋祯祯感激她,不过是图一个有始有终罢了。
宋师竹觉得老太太误会她了,她要解释清楚。
小堂妹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她背后干了什么,而是人家自己长了一双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慧眼啊。
她跟宋祯祯说的不过是选秀和选婿的事两件事,当然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已经注定要得罪二婶了,就不能让小堂妹也产生误会。
西瓜和芝麻,总要保住一个。
宋师竹对那位二婶就没有多少记忆,虽然她也觉得二婶被迫接受了一个闺女可怜,可人总是对在自己跟前的人要更重视一些的。
宋祯祯听完后默不作声,只问了她一句话,就是李氏帮她相看的条件是什么。
这个宋师竹倒是知道。不拘家世,但对年龄品貌才学都有要求,起码得是风华正茂颜值在线童生以上的翩翩少年啊。
她如实说了之后,宋祯祯就哭得跟个泪人一样,宋师竹都不敢问她是不是不想找一个这样平凡的夫婿了。
宋老太太听着孙女的讲述,心中有一种奇特的违和感,突然叹气道:“也算错有错着吧。”她养了那个孩子那么多年,自认还是了解她的。
宋祯祯性子胆怯,心思敏感,可却十分懂得审时度势。宋家这一辈就两个姑娘,比照有父母疼爱的大堂姐,两人的择婿条件差不了多少。宋祯祯或许不了解外头的世事世情,可她有眼睛,会比较,若是她要为她选的是一个与大孙女婿差别太大的,许是今天宋祯祯就不会对她说出这句话了。
宋师竹伸出手把祖母身上滑落的毯子拉了上来,老太太似有些出神,过了半响才突然说出一句莫名奇妙的话:“人的出身要是能自己选就好了。”
“那样肯定人人都想当龙子凤孙,宫里妃嫔数量翻十倍都不够投胎的。”宋师竹接口道。
老太太失笑,又叹了一声。宋师竹清了清喉咙,道:“不是都讲究嫁人是第二回投胎吗。只要婆家好夫婿好,那些乱七八糟的,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过去的。”
虽说都是大人造的孽,可小堂妹这样的情况,除了嫁人,真是没有第二条进路了。
她娘悄悄跟她说的,宋祯祯的亲生母亲是她二婶冯氏的庶妹,如今冯家当家的,是那位庶妹的亲生哥哥。她二叔被人坑了一把以后,逼问了冯家许久,都未能找到她的亲生父亲。
这么复杂的关系,宋师竹当时就觉得做出抚养小堂妹的决定时,老太太身边一定有很多阻力。
想要让秘密消失最好的法子就是杀人灭口。一个不过六七岁的小姑娘,放在哪里都可能随时去了。老太太是真的心善,才会把宋祯祯养在眼前。
不过代价也是很大的。
她叹了一声,祖母怎么会和宋祯祯先行出发,一个堂兄都没有跟来,她可算是找到原因了。
戳了儿媳这么多年的心窝子,想也知道老太太在二房的日子肯定不太好过。
宋师竹很想采访一下老太太,问她值不值得。
人命如蝼蚁的时代,能有老太太这样觉悟的人,真是不多了。
宋老太太被孙女孺慕崇拜的眼神看得起鸡皮疙瘩,她嘀咕道:“你娘还真是什么都跟你说。”
说出口后,她也是松了一口气。同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姑娘,老太太自然知道这种出身的小姑娘眼里有多不容沙子的。桢姐儿的身世比起寻常外室女还要不堪,可大孙女眼底除了同情外一丁点鄙夷都没有。
她笑了笑,眼中突然带出一抹暖色。
哪怕是心性最坚定的人,因着一个跟自身没有任何血缘的小姑娘,承受了亲人十年有余的负面抨击也会渐渐动摇。
老太太有时候想想,都不知道自己图些什么。儿媳孙子跟她离心,宋祯祯也被她养得胆小怯弱。她无数个夜晚静静躺在床上,都在怀疑自己当年的决定除了换来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就没有别的了。
可是今日大孙女给了她一个不一样的评价。
宋老太太心中一阵微酸,突然想起当年自己决意要保住小孙女时跟儿子的那场争吵,诸多委屈渐上心头。
她晃了晃脑袋,将涌上来的陈年旧绪全部抛开,突然听到宋师竹好奇道:“祖母这些年为什么不带桢姐儿回县里?”
小姑娘的嗓音脆生生的,就跟淌过心间的溪流一般,宋老太太眉眼松弛,反问道:“你怎么不气我给你娘找事干?”
宋师竹:“是我先问的。”老太太犯规了!
宋老太太也不跟她争这个问题,只道:“好钢用在刀刃上,情分也是如此。”
一个道理,能自己解决的时候,就别去麻烦别人。等到自己动不了时才去求人,才不会被人厌烦。
大儿媳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善人每日清晨施舍给乞儿一百块饼,都不如在乞儿饿得快要死时雪中送炭得到的感恩要多。李氏平时对侄女多好,也抵不过关键时候帮着相看夫婿的恩情。
许是私下揣测儿媳的心意,宋老太太末了补充道:“要是想不通可以来问我,别什么都跟你娘说。”
宋师竹点了点头,知道这就是婆媳之间的小别扭了。不过她还是觉得老太太猜错了她娘的意思,要是李氏不愿意,老太太再怎么逼迫都没有。到底还是她娘觉得小堂妹可惜了才会帮忙。
孙女眉眼飞扬,目若点漆,心中的想法一眼便知。宋老太太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带着绒毛的小脸柔嫩温暖,她叹了一声,是真觉得有些可惜的。
不说宋师竹昨夜救她的那一出,大孙女的眉眼和她年轻时如出一辙,祖孙俩单看眼睛眉毛,就知道是自家人。可她这些年和孙女相处的时间有限,临到宋师竹要嫁人了两人才培养出情分。
她将手渐渐放了下来,正想说些什么,大丫鬟若春就进来了,宋老太太听到丫鬟带来的消息,微微点了点头,几瞬之后,帘子突然由外头掀开了。
李氏带着两个书生打扮的男孩子,一行人极有存在感。
哗啦啦的请安声过后,老太太饶有兴味地看着大孙女和孙女婿。孙女婿她是第一回见,身姿挺拔,目光明亮,与宋师竹见礼时,眼神有一瞬间的交错。许是碍着众人在场,很快就退开了。
但只看宋师竹过后嫣红的耳根,就知道这两人间有些猫腻。
宋师竹确实有些心虚,她娘刚才就是为了不让她和封恒见面才叫她走人,没想到竟然在老太太这里见着了。一种不小心阳奉阴违的怂感浮上心头。
宋师柏虽然对旁人不客气,可是对亲姐姐还是很好的。怕姐姐尴尬,他仰着脑袋努力对老太太撒娇,忍住不适奶声奶气道:“我今日刚下学回来就听到书院有族兄说祖母生病了,祖母好些了没有?”
老太太笑道:“还是柏哥儿心疼祖母。”她捏了捏宋师柏脸上的肥肉,没忍住又摸了摸他的耳垂。
上了年纪的老人最爱的就是这样充满活力的白胖小子。宋师柏说话时,眉眼藏着两丛火焰,脸上两块胖嘟嘟的肥肉一颤一颤的,老太太简直爱到心里去了。
宋师竹挺能了解老太太的感受。她弟那身肥肉,大冬天里抱在怀里,简直一大享受,就跟小猪仔一样,肉质肥嫩,自带温暖,手感好得不行,要是能咬一口,都有种紧实的弹牙感。
不知道是不是意会到姐姐的真实想法,宋师柏满身肥肉突然一颤,回过头瞪了亲姐一眼。
李氏忍不住笑了一声。老太太也有些好笑,喜欢归喜欢,还是知道分寸的。她放开了孙子,对封恒笑道:“我太久没见着柏哥儿,让你见笑了。”
“老太太哪里的话。”他顿了一下,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宋师竹,不过愣完过后自然就是欣喜了。两人四目相对时,许是都想起了昨日之事,看着宋师竹发红的耳根,封恒手心突然有些痒痒的。
许是因着在家的缘故,宋师竹未着脂粉,她的皮子本就极白,那嫣红的唇色落在白皙之上,像是压满白雪的梅枝上那一抹动人秀美的梅韵。
封恒品味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原来他对着喜欢的姑娘时也有这样的一面,想要好好与她亲近,想要一点点地拉近彼此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