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玉默然半晌,轻道:“娘娘刚位晋宸妃,就遇上这样的事,臣妾只怕不只是意外那么简单。”
夏云姒沉默以对,暂未与她多说什么,只等她说下去。
含玉顿了顿,便又说:“娘娘待臣妾好,臣妾一直知道,眼下如何能坐视不理?”
继而吁了口气:“况且娘娘若出了事,对臣妾也实在没有好处。”
她想了许多日,觉得宫中斗争并不稀奇,但若此次的事也是一争,那能直接道冷宫放火烧死的人,绝不是等闲之辈。
不是等闲,宸妃便也未必胜券在握。那若一旦出了差错,宸妃难以脱身,她只会更没好日子过。
——阖宫都知道她是宸妃一手提拔上来的。她不够聪明也不够貌美,论才学更比不过那些世家出身的宫嫔,若没有宸妃,宫里早已没人记得她。
眼下她却有幸成为在圣驾面前露脸都不少的一个,这全拜宸妃关照。
宸妃一旦出了什么岔子,背后恨着宸妃的人必会乐得将她一起踩死。
再者,得了别人的好处就要懂得报恩,放在哪里都是这样的道理。
“臣妾也帮不上什么大忙,恰好遇上一点自己能出力的地方,也就出份力吧。”她说。
夏云姒有些动容,攥住她的手一叹:“我承姐姐的情了。”说着又不免好奇,“可姐姐……究竟是做了什么,让那阿雀没了?”
含玉却苦笑:“娘娘别问,只当她真是失足落水便是。若是娘娘兜不住了,就将臣妾推出去。”
她昔年受过的苦,她一点都不想多让人知道,尤其是亲近之人。
那些痛苦的、残忍的记忆像是无法痊愈的伤口,时时在那里可以习惯、可以不觉得疼,但一次次去说就像将伤口一次次撕开,令人喘不过气。
所以让它烂在肚子里也就是了。
两日后蒋氏又来回话,说玉美人整治有房,宫正司里的宫女们都被镇住,已乖顺了下来。
夏云姒自然仍在好奇含玉的手段,但含玉既不肯说,她便也没再追问蒋氏,由着这事过去,这于含玉而言大约是比皇帝偶尔临幸更要紧的一份关照。
宫女们乖顺下来,宦官们也闹不起什么水花,原本拧成的一股绳就此散开,先前领头闹事的一个个刺儿头更反倒担心起了若旁人都好生当差唯自己惹事,自己是不是就会头一个被打发出去。
是以案子便好办了,冷宫的宫人们被盘查了几日、烧毁的宫殿也被细细勘察,很快,两本奏章被一道呈进了紫宸殿。
当时夏云姒恰在紫宸殿中伴驾,蒋氏宝相庄严地将折子呈到御案上,边往后退边与她视线一触。她转而垂眸,檀口轻启:“皇上政务繁忙,看这些东西也颇费工夫。事情是怎么回事,姑姑简单说说吧。”
那两本奏章她其实尽已看过,但觉得让蒋氏亲口禀来更好。
奏章到底是正经东西,写起来只能是公事公办的措辞与口吻,不及面对面的说话可自然而然地带着情绪。
宫里积年的姑姑们又都有一条巧舌,知道如何拿捏起承转合,将事情说得栩栩如生。
却见蒋氏欠了欠身,道:“奴婢已将侍奉佳太贵姬的宦官小冬子、宫女白桂带至殿外,可让他们亲自回来听听。”
“也好。”夏云姒轻哂,“这样的事白纸黑字写来会多几分谨慎,但转述不免有所偏差,姑姑谨慎些也好。让他们进来吧。”
这又是劳蒋氏帮她禀话后的另一道主意了——她深思熟虑之后,觉得让蒋氏明着帮她也不妥,一旦让皇帝亦或什么外人起了疑心,觉得她们暗中有勾结,事情更说不清楚。
不如让蒋氏充个公正大方,那些话换个人照样送进皇帝耳中便是。
小冬子与白桂很快就被押进了殿,二人这几日都或多或少地受了些刑,从前又一直在冷宫那样的地方侍奉,进紫宸殿面圣不免忐忑至极,一迈过门槛便都匆匆跪了下去,叩首不止:“皇上金安、宸妃娘娘金安,皇上金安,宸妃娘娘金……”
“行了。”夏云姒风轻云淡地截住这慌乱的问安,睇着那宦官问,“说吧,佳太贵姬那里缘何会突然起火。你可想清楚,如今这故去的是先帝的贵姬、覃西王的生母,不是一个冷宫废妃。若有什么隐情你都据实说来,不得隐瞒!”
她疾言厉色,皇帝笑睇了她一眼,将眼前新端上来不久的茶推给她喝。
夏云姒知这其中颇有调侃意味,回睇一眼,带着几分不服不忿的娇嗔,将茶端起来喝了。
那小冬子又叩首:“回宸妃娘娘,此事实在……实在没什么隐情。就是……”
说着却顿声,胆怯无比地看一看她,目光又一分分挪向皇帝。
樊应德上前半步:“圣驾面前还敢吞吞吐吐?快说!”
“是……是。”小冬子瑟瑟缩缩,“实……实是尚工局因人员调换的缘故许多差事都顾不上,未给殿中木料上新漆,今年又天干物燥,这才……才起火了。”
夏云姒挑眉:“只是如此?”
“下奴不敢胡言!”小冬子声音高了两分,转而又虚下去,露出为难,“下奴早早就想着,冷宫的差事最易被遗漏,早在入秋之时就拿着银子想去尚工局寻人帮忙将新漆上了,免得出事。未成想……未成想次次去尚工局都见里头乱着,从前相熟的人也不太找的着了,是以一直耽搁到现在。”
夏云姒安安静静地听完他的每一个字,淡然而笑:“如此,倒还真怪不得你们。尚工局忙不开,你们也无计可施。”
说着离座起身,颔首跪地:“倒是臣妾的不是了,只念着宁沅与德妃姐姐从前险些遇险一事,一味地想将宫人尽快换完,却思虑不周,反让佳太贵姬丧了命。”
皇帝没说什么,只伸手扶她。她挣了一下,不愿起身,面上的愧疚一望而知。
蒋氏却在此时开口:“小冬子所言与奴婢呈上的供状一般无异,不曾有翻供之词,亦以画押签字,圣上可先行过目。”
皇帝方才也已将这一本翻了两页,听言蹙起眉头,略显恼色:“这算不得宸妃的错处。”
蒋氏躬身:“是。这样的差事于宸妃与贤妃娘娘而言也是头一遭,原也难以面面俱到。再者除去这供词,奴婢还寻出些别的东西。”
夏云姒只沉静地垂眸跪着,听见这话也无甚反应,心下安然酝酿着一份委屈与伤感,任由泪意往上涌来。
倒是适才回话的小冬子诧然抬头瞧了一眼,蒋氏不做理会,回身摆手:“呈进来吧。”
即刻便有宫女进了殿,端着一方托盘行至御座边,屈膝下跪。
托盘中的白绢之上呈着一小块炭,半黑半灰,是已烧过的样子。
皇帝一时没顾上看,又拉了夏云姒一回,她仍不肯起,他才随口问蒋氏:“这是什么?”
蒋氏垂首:“是在佳太贵姬寝殿的衣柜之中发现的木炭。”
夏云姒恍惚一怔,这才抬头,满目费解:“……衣柜之中?”
“是。”蒋氏神情恭肃,“衣柜之中,实在是不应存有炭火的——佳太贵姬多年来既有太后关照、又有宫人侍奉在侧,饶是身处冷宫之中,也不至于要将炭块这样收着。倘若真要如此存放炭块,柜中只有这一块更无道理,奴婢遣去查案的宫女觉得蹊跷,就将这炭收来呈给了奴婢看。”
“奴婢自己也去瞧了瞧,又在烧残的衣柜处寻到了些未尽的枯枝、稻草,便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说着她抬起头,将皇帝已可轻易猜出的结果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该是有人从中作梗,将木炭点着,与枯枝、稻草一并收入衣柜之中。再加上衣物与木柜原也是容易起火的东西,冬日里又天干物燥,这才让火势一下就掀了起来。”
她说着微微侧首,目光寒涔涔地划过小冬子的脸:“如此,既能让佳太贵姬丢了性命,又可将罪责推到宸妃与贤妃两位负责更换宫人的主位娘娘身上,你们可真是好计!”
小冬子的面色唰然煞白,白桂也僵了一僵,接着,却见她猛地扑向小冬子:“是你……是你是不是!太贵姬待你不好吗!”
小冬子慌忙躲她,御前宫人自也不会由着他们多闹,两名宦官立即上前,将白桂拉了开来。
白桂却是个忠心的,被拉开也还在骂着:“呵……你倒还想着将我支出去!留我一命你便觉得自己很仁善了吗!太贵姬待你……”
不及说完,已被御前宫人堵住了嘴,只得怒瞪着小冬子,双目猩红。
皇帝不耐地看着眼前的聒噪,正欲摆手将二人先押出去,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抽噎。
他看过去,刚要第三度伸手搀扶,方才跪着不愿起的人却已嚯地起身,转眼冲至小冬子面前,抬手就是一掌。
“啪”地一声,她连护甲都飞出去两根,修长的指甲被震得生疼。
“谁支使你的!”她气得嗓子都破了音,“谁支使你这样害我……是为害我还是为害贤妃姐姐,你如实说来!”
凶神恶煞的话刚说完,呜咽声就又溢了出来。
皇帝忙也起身,上前把她揽住。她就势倚进他怀里,却仍瞪着小冬子、哽咽着,过了会儿,又将脸都埋进他怀里。
“臣妾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竟险些背负这致人丧命的罪名……”她哭着说着,如释重负的松气与压抑的委屈齐头并进,令他无措又心疼,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背。
她感受着他的温柔,心底畅快舒气。
她昨晚看完蒋氏呈上的供词与证据,便觉小冬子这一出戏应是还没了结。
他这也是一出欲扬先抑的大戏——在御前吞吞吐吐,皇帝必会起疑,再审下去,他十之八|九要说是受她支使。
这话她万不能由着他说出来。
泼脏水倒没什么,但宫外可还有个覃西王。让她成为覃西王的弑母仇人,大概才是德妃最终的打算。
所以她得抢先一步开口,先一口一个有人加害于他,小冬子就算再攀咬她也不可信了。
至少皇帝不会信了。
至于覃西王那边,若小冬子仍咬死了是她,覃西王或许仍会有所摇摆,但那也总比只让他听一面之词强。
她与这位覃西王,也算神交已久了。
昭妃先前那一出夜观天象说她会妖女祸国的事她还记得,覃西王到底什么心思尚不清楚,可眼下总归不是招惹他的好时候。
若让他和德妃结盟,她将腹背受敌,她清楚得很。
想在她眼皮子底下把这步棋走成,德妃做梦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两章前的44: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本章的44:来咱下盘棋,黑子归我,白子也归我。你的套路是我的套路,我的套路还是我的套路。别问,问就是不让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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