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宫里,宫人已经劝了多次,但皇长子虽然哈欠连天的,就是不肯睡。
他觉得姨母一定会来的。
一定会来吧……
他心里其实有点不确信了。
方才宫宴时姨母坐在父皇身边,绝口没提压岁钱的事,他也没好上前问,但他觉得姨母应该不会忘记。
因为姨母虽然进宫陪他的时间还不长,但答应他的事情一件没有忘记过。
她答应他背好哪篇文章就给他吃点心,待他完成就一定会给他吃点心;答应他练好字就让宦官出宫时给他买宫外时兴的小玩意儿,也一定会如约买回。
所以在宁沅心里,姨母是不会骗他的。只是现在他太困了,所以心里渐渐开始没底。
他不睡,两岁的淑静公主便也不肯睡,歪在他身边跟他一起扯哈欠。
宁沅将她揽在怀里,一边眼皮打架一边陪她说话。
他知道这个妹妹与他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但还是想好好护着他。
他一直想当个好哥哥。其实就算是对二弟,他也想当个好哥哥。可惜在昭妃与贵妃的事情败露之后,二弟不愿把他当哥哥了。
“你要不要吃颗梅子?”宁沅又打个哈欠,从榻桌上的果碟里摸了个无核果脯给淑静公主吃。
淑静公主刚乖乖吃进去,外面突然传来声响。
好像是万安宫掌事嬷嬷的声音,在殷勤无比的应话:“没睡,没睡。正等着窈姬娘子呢。”
宁沅眼睛一亮,扶妹妹坐正,自己踩上鞋子就下床向门口跑去。在他跑到房门口时,房门恰好打开了,他抬眸刚要喊“姨母”,目光一定看清来人,不由怔了一瞬。
下一刹,他眼中笑意更浓:“父皇!”
贺玄时蹲身把他抱起:“臭小子,都什么时辰了,你还真死熬着不睡?怪不得你姨母非要过来!”
宁沅在他怀里笑着,不好意思地看看旁边的夏云姒:“我打扰姨母歇息了……”
“没有。”夏云姒浅笑,“是姨母想着要给你压岁钱,自己要过来的。”
说着注意到屋里,床上那小小的身影也在往床下蹭。
她忙迎过去几步将她抱回床上:“公主也在呀!在等你父皇?”
淑静公主与她不熟,看着她小眉头皱皱,向皇帝伸手:“抱抱!”
贺玄时一哂,信步走过去坐下,将两个孩子一并抱着。
夏云姒摸出钱串,心想没给淑静准备也不大好,便解了香囊给她:“来,这个给你玩。”
今日她戴的香囊是樱粉色,又是蝴蝶形,淑静公主拿在手里就笑了。
夏云姒又将钱串递给宁沅:“你要的压岁钱!”
宁沅期待这个东西已久。他听说在他降生后第一次过年时,母后给他编过,奈何他那时还很小,一点印象也没有,钱串也早不知被宫人收到哪里去了。
姨母说她的编法和母后一模一样,他就特别想要。这回他一定好好收着,母后和姨母待他的心他都懂。
但他欢天喜地地刚要接,皇帝拦了他。
宁沅一滞,便见父皇绷着脸:“收长辈压岁钱是要磕头的。”
夏云姒蹙眉,嗔道:“皇上干什么!”
他挑眉回看:“你是他姨母,他还不能给你磕个头了?”
说完作势要拿那钱串:“不然父皇可替你收了。”
宁沅哪里能肯?立刻从他怀里挣开,干脆利落地朝夏云姒磕了下去:“姨母新年大吉!身体健康!嗯……万事如意!”
“快起来。”夏云姒含着笑,忙伸手扶他,“你也新年大吉,学业有成,万事如意!”
言毕将钱串递给他。其实只是稀松平常的铜钱而已,贵为皇子平日里都用不上,宁沅却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玩着。
不多时,饺子端了上来。
几人都刚参过宫宴,倒也不饿,不过饺子还是热热闹闹地摆了几盘,瞧着颇有年味。
宁沅心情特别好,用筷子夹起饺子、蘸好醋,第一个喂父皇、第二喂姨母,第三个细心地分成两半,喂给嘴巴还小的妹妹。
第四个夹起来,刚要自己吃,手却滞了滞。
他看看贺玄时,小心道:“父皇……”
“嗯?”贺玄时看向他,他低着头:“父皇不见见二弟吗?”
皇次子宁汜到底是在年前被从行宫接了回来。是太后的意思,皇帝默许了。
但这些日子,皇帝都没太见他,今晚宫宴时也没太说话。宁沅倒主动去找过宁汜多次,宁汜却不肯理他。
宁沅一边生气,觉得你先拿砚台砸的我你怎么还这么横?一边又觉得二弟也怪可怜的,想让父皇别跟他计较了。
贺玄时凝视着他轻叹:“倒是个好哥哥。”说罢便让宫人去看宁汜睡了没有,若没睡也叫一道过来。
而后喂了宁沅一个饺子,又笑劝他:“慢些吃,别吃太多,免得吃多了不舒服。”
“……儿臣知道。”宁沅嘴里鼓鼓囊囊的点头应话。
不远处的另一方院子里,宁汜躺在床上也还没睡。察觉到宫人走近,他还翻了个身。
可听到床帐外询问的话时,他却选择紧闭了口,一个字也不说,就假装自己睡了。
父皇是和窈姬一起过来的,那便是来看大哥,他是多余的。
宁汜心里想得清清楚楚。
前来问话的宦官等了一等,没等到回音便觉得他睡着了,没多搅扰,轻手轻脚地退出去,房里很快又归于安寂。
宁汜翻身朝向墙,怔了一会儿,抬手抹了把眼泪。
他许多时候都在想,是不是根本没有人喜欢他呢?
宫里的四个孩子都没了生母,抛开三弟生下来就有顺妃照顾不提,另外三个都住在万安宫里。
他们三个里,妹妹是女孩子,又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懂,也不提,便只剩他与大哥。
他和大哥看起来同样会让人唏嘘一声可怜,可这几年下来,他越来越清楚,他和大哥是不同的。
大哥虽然没了母后,但一直有许昭仪关照。待得窈姬进了宫,是他的亲姨母,自然也疼他。
皇祖母和父皇好像也都更重视大哥一些,因为大哥是嫡长子,父皇又那么喜欢母后。
唯有他,是真正孤孤单单地在万安宫里待了好几年。
前不久母妃又落了罪,连墓也被掘了。他听说的时候好害怕,却没有人能来哄哄他。
后来他气不过打了大哥,父皇更索性把他赶到了行宫去。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那个宫女说得没错——若他没有个身份高贵的母妃护着,父皇早晚会不要他的。
可那宫女也许久不出现了。他有些后悔,后悔没早问问她自己该如何做。
弹指间两个月过去,年味早已消散,但春意又浓了。
三月三上巳节,阖宫又照例忙碌了一场。
为着佳惠皇后当年为不搅扰大家过节,死撑着不肯咽气的那份心,原本也没人敢辜负这节;更何况这年的上巳与清明又碰巧了在同一天,便更要大办才是。
于是天还未亮,皇帝便出了宫,去太庙祭祖。
晌午时嫔妃们也一并离宫,到郊外与皇帝一同踏青、插柳,将清明与上巳一并过了。
回宫时天已全黑,许昭仪道已着人做好了清明的时令点心青团,邀几位素日相熟的嫔妃一道去宫里尝尝。
她平日也不太与人走动,“素日相熟”的也不过就是夏云姒、周妙、含玉,外加一位燕贵姬。
夏云姒在她点头后又叫上了和姬同往。和姬没吃过青团,听闻是艾草做的,觉得无比新奇,说一定要好好尝尝。
几人落座说了一会子话,青团就端了上来,热乎乎的一枚枚碧绿,煞是好看。
“有蛋黄肉松的,还有豆沙的。”许昭仪和善地招呼和姬,“你尝尝看,喜欢哪个。”
做得倒都不大,虽是糯米的,但大约一连吃几个也不必担心不舒服。
和姬想了想,抿笑执箸,先夹了枚豆沙的来吃。
一口咬下去,她认认真真地品了半天。满屋的中原嫔妃都好奇地等着她的反应,燕贵姬碰了碰她的胳膊:“如何?可吃得惯么?”
和姬若有所思:“吃着仿佛……与上元节的元宵也无甚分别?”
众人笑了一阵,许昭仪道:“都是糯米做的,也确是分别不大。你再尝尝那蛋黄肉松的,大约差得多些。”
和姬便依言又夹了枚蛋黄肉送的来尝,咬了一口,正要夸一句“这个吃着新鲜”,却忽而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劲儿直向口中涌来。
她忙用帕子掩嘴,好在那股劲儿在胸口时便消散了,只令她干呕了一声。
许昭仪忙关切道:“怎么了,是不合口,还是身子不适?”
和姬摇摇头:“合口,只是臣妾这三两日总不太舒服。”
“传太医来看看。”许昭仪黛眉浅锁,“眼下正是时冷时热的时候,最是容易生病,有个不适可小觑不得……”话没说完,她就见燕贵姬一脸好笑地看着她,不禁怔了怔,“你看我做什么?”
燕贵姬掩唇,嗤地笑出了声,自顾自地摇头:“昭仪娘娘糊涂了。”
接着就直截了当地问和姬:“皇上头一回翻你牌子,是不是元月的时候?离现在快两个月了?”
一语既出,满座都轻轻吸了口凉气,夏云姒亦觉有些讶异。
很快,她们又不约而同地回过神来,周妙急道:“那更得赶紧传太医来瞧瞧了!”
“这若是真的,那可真是好福气……宫里总共也没几个孩子,和姬娘子才进宫多长时间?”含玉亦是笑道。
和姬自己却只是久久地怔着,半晌才回过神,目光迷茫地划过眼前的每一个人:“皇上……皇上会想要我有孩子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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