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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探顺妃口风的事还需等待时机,为此专程跑一趟过于唐突刻意也不太合宜。

    不过等待却不妨碍夏云姒先往皇帝心里埋一颗种子、添几分信任,免去后顾之忧。

    往后的几日,夏云姒都没再去紫宸殿,既不去为皇帝念折子也不去问安。

    几日之后,她让含玉代她去紫宸殿送了一份杏仁豆腐做宵夜,“无意”中和皇帝提起来,说她近来忙得很。

    含玉说:

    “宣仪娘子心慈,加上佳惠皇后、贵妃、欣贵姬皆因生子而离世,她近来一直紧张着苓淑女。”

    “虽是不熟,也日日为苓淑女抄经祝祷呢,这才不得空来紫宸殿问安,只好遣奴婢来替她送东西。”

    含玉回来时,樊应德便一并来了,奉旨为夏云姒送来一斛南珠。

    南珠色泽明亮却不刺眼,颗颗都有山核桃大小。夏云姒却只扫了眼,一副抄经抄得清心寡欲的模样:“我是自己愿意为苓淑女祝祷,怎么好讨这样的赏?倒显得心不诚。”

    “您这话说的。”樊应德赔着笑,“这南珠今晨才刚贡入宫中,您事先又不知情,哪有讨赏一说?佛祖在上,自知您心诚。”

    夏云姒依旧不咸不淡的,随手捡出一颗递给樊应德:“那便多谢公公跑这一趟了。”

    俗话说“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又是这样大的贡品南珠,宫中一年也就能得一斛,颗颗都价值连城。饶是樊应德身为御前红人见多了稀罕物件,也没见过嫔妃随手拿这样的东西赏人。

    他好生滞了滞,觉得不好收,但看这位夏宣仪一副懒于多说话的模样,也只好收下,赶紧告退。

    夏云姒静等樊应德退出去。又抄完了两行经,才唤了莺时进来:“点一点,瞧瞧有多少颗。”

    莺时福身,立在旁边细细点了,回道:“共是一百三十二颗。”

    夏云姒笔也未停:“拿两颗送给苓淑女去,当着她的面让太医验完,确定无恙你再走;五十颗奉与太后,另奉十颗给昭妃、十颗给许昭仪;周美人那边送五颗去。再挑两个漂亮的木匣,十颗、五颗各装一盒,余下的入库收着吧。”

    莺时认真记下,福身应诺,一一去照办。

    不一刻工夫就都办妥了,夏云姒要的那十五颗也装好重新送了回来。

    夏云姒看过后点点头:“都先下去吧,我有话问含玉。”

    莺时摆手,众人一福,便都无声地退了下去。

    房门阖上,含玉上前了半步:“娘子请说。”

    夏云姒却只将那盒装着五颗南珠的匣子推给她:“这你收着。”

    纵使她一直待含玉不错,含玉也还是惊得退了半步,慌忙深福:“这怎么使得,娘子折煞奴婢了,这样的好东西奴婢也不敢用……”

    夏云姒扶了她一把,抿起微笑:“好东西又何惧用不上呢?你瞧,以我当下的身份,其实也无处用这南珠,皇上不还是尽数赏了我?来日得封贵姬,便能镶到冠上了,一定好看。”说着她抬眼,笑意深深地望着含玉,“我若能,你便也能。”

    含玉愕然,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没说出话。

    夏云姒轻松地又笑笑:“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真想一辈子在我身边当个采女?”说着又自顾自摇头,“可别,我还指着你能好好跟我走一路,日后也有人能多陪我说说话呢。”

    自然要身份相当才能时常“说说话”。

    含玉初时当她在试探、后来觉着只是在说场面话,听到此处讶然发觉她竟是认真的,神情愈发震惊。

    夏云姒却很平淡,视线落回笔头上,悠悠地继续写下去:“收着吧,来日方长,总不能事事客气。这东西你爱摆着看还是爱拿在手里把玩我也不管,只有一样——若你要卖了换钱,记得大大方方地让莺时在档上补一笔,便算是我准了,免得让人说成你私下变卖宫中之物,拖你去挨板子。”

    话音落下,她耳边清净了很久,含玉终于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声音带着轻颤:“奴婢记住了……多谢娘子。”

    “嗯。”夏云姒点点头,含玉便也向外退去。这样的东西自要好好收着,她不得不先回一趟房。

    随着她告退离开,夏云姒也又抄完了一篇,将笔撂下,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样“尽心尽力”地维系关系,劳心伤神在所难免,只是实在不得不为。

    她知道含玉已在感念于她的真心相待,可后宫这个地方,又有多少关系是用真心就能维系得住的呢?

    权、财、地位,那么多的诱惑,真心放在其中是最不值钱的。

    所以她既然觉得这个人好用、又想长长久久地用下去,就要舍得下血本笼络。

    别人昔日不给她的关照她要给,别人将来能给她的钱她要给。别人或许会许给她的高位,她亦要许给她。

    唯有自己把该给的给了,才不必担心她会为蝇头小利所惑,这比日日疑神疑鬼的提防让人省心多了。

    况且至少在当下看来,含玉的品行也不错,值得她这样费心。

    翌日下午,夏云姒正盘坐在罗汉床上抄经的时候,小禄子疾步进了屋:“娘子,皇上来咱庆玉宫了,多半是来看您的。”

    “知道了。”她纹丝未动,小禄子会意,直接安静无声地退了出去。

    抄完这句,夏云姒暂且搁下笔,伸手将罗汉床边的窗户推开了些许。接着便又拿起笔,有条不紊地继续抄下去。

    贺玄时迈过朝露轩的院门,便看到窗边那道的美影。

    眼下春寒料峭,院中大多花草都还枯着,唯有窗边那棵迎春已绽出些许嫩黄,远远看去,那星星点点的嫩黄像是嵌在朱红窗框上。

    窗框括出的她美得像画,颔首抄经的样子沉静美好,少了些她平日夺目的明媚,更像他记忆中珍藏的那个人。

    他不由多欣赏了会儿,回过神又禁不住地心下叹气——他已是不知第多少回这样忍不住静静欣赏她,可他实在不该如此。

    她是成了他的嫔妃,可她也始终是佳惠皇后的妹妹。他想佳惠皇后即便留下遗命要她进宫替她陪伴他,也终不是那样的意思。

    可他愈发享受与她的相处了。

    因为那层关系,她与他之间少了许多礼数,她又时时明艳动人,在这后宫之中就仿佛一片清汤寡水里突然盛开了一朵娇艳欲滴的嫣红花朵,夺目得让人挪不开眼。

    他已不止一次地在想,如若她不是佳惠皇后的亲妹妹就好了。

    表妹、堂妹,哪怕仍是亲妹却没有那样亲近的感情,他都不必这样为难。

    但这为难,又似乎让这份相处变得更加可口了些。

    定住心神,贺玄时信步走进堂屋,向右一拐,又若无其事地走进卧房。

    她下意识地抬眼,一看他就笑了:“姐夫?”说着便忙不迭地要下床福身。

    他快走两步将她阻住,她就不再执意见礼,眉眼弯弯地坐回榻桌前,问他:“姐夫怎的这时来了?”

    “难得清闲了些,过来看看你。”他轻声道,说着扫一眼她手边已厚厚摞了一沓的纸页,又笑说,“你近来却忙。”

    “唉。”夏云姒叹一口气,眉目间多了愁绪,“姐姐、贵妃、欣贵姬,都折在了生孩子上,臣妾真怕苓淑女也出什么事。”

    他一哂:“难为你这样的性子还能静下心来抄经。”

    她描绘精致的黛眉便挑起来,颇有不快地翻了下眼睛,又不服不忿地低下去:“抄一抄便静心了,臣妾又不是小孩子,时时都坐不住。”

    就连耍小脾气都这样好看。

    贺玄时不禁笑意更深,不再扰她,自顾自地拿了页经起来看。

    只一定睛,他便愣住。

    夏云姒清晰地感觉到案几对面气息凝滞,却只作未觉,仍一字字继续抄着。

    他一定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字了,

    他一定不会想到她能写出这样的字。

    可在他眼里,这大概只是她们姐妹亲近的缘故,大概只会想起昔日姐姐手把手教她练字的样子。

    他不会想到在姐姐离世之后,她是如何日复一日流着眼泪对着姐姐留下的信笺练字的。

    一日日地从早练到晚,终于得以写得一模一样,连内官监都验不出真假。

    写一页字帖,像是姐姐在陪她练字;写一封书信,像是姐姐在陪她说话。

    同时,这又都是为了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她早晚要将这些字炼成刀,捅进他心里,剜出一块肉来,让他知道姐姐心痛时是怎样的感觉。

    心下冷笑着,夏云姒抑制不住地嘴角也要上扬,只得扔下笔仰向软枕,借着打哈欠遮掩情绪:“手腕好疼……”

    她蹙起眉,左手一下下轻捏手腕。贺玄时蓦然回神,看她一眼,状似平静地将那页纸放回榻桌上。

    “别抄了,心意到了便是,已抄了许多了。”他故作从容。

    可她轻锁黛眉的模样侵入他眼中,那一丝丝手腕酸痛带来的痛苦好像牵动得他心里也疼,他忽而无法克制,只想对她多一点关照。

    “……朕帮你揉揉?”他伸出手,鬼使神差地开口。

    眉眼抬起,她明澈的目光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