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太爷脱了衣裳,赤着上半身躺在火炉旁的软塌上。
太夫人守着大夫检查肋间的伤口,半晌才道,“确有利器入了腑脏,但避开要害,只将气放出。太爷休养几日,便得好了。”
“当真奇怪。”太夫人道,“本来只托言头疾眩晕配合李恒演一场戏,不想你居然当真怒得胸腹充气了。”她叹口气,看着面色依然惨白的老伴,“你说你,急的是甚?若那许慎是个空有名声的,你这条命岂不是没了?”
太爷一双眼睛半张,里面满是疲惫和绝望。他看着外侧低垂的窗帘,遮挡着有小个子琉璃组成的一大扇窗户。活了几十年,甚好东西也见过,甚苦也吃过,只人老了反而娇贵起来。这郡守公所的套房才住得几日,便完全适应温暖、不透风的环境了。他想想李恒,再想想魏明,以及所谓许慎先生打开的药箱里那些奇怪却锋利的刀具。他道,“炮车成,河西和京州便是李恒的口中食。马家,危矣。”
太夫人无言,想起那雷霆之声后大片垮塌的山土,心有余悸。她抹了一下眼角,“原来咱们家的二郎在万州,便是和这般可怕的东西对上了。当真是——”
那高复,到底从何处找了能人做出这般逆天的东西?李恒,难道真的是借了那姓唐的工匠的力?可无论如何,已经上了青州王的船,便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
太爷闭上眼睛,半晌才道,“李恒必来寻我说话,不如以河口的矿做股入他的工坊,产的炮车直送去青州王那处。这般,后面才好有活路。”
“王爷的仇呢?”太夫人还是放不下,“若就这般算了,咱们马家如何立足?天下人岂不耻笑?”
“耻笑?”太爷到底是活得长久,“活着被人耻笑,还是死了被人挂在灵位上尊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要子孙万万年,总有能找回来的那一天。”
李恒心有所求,到底还是能弯得下腰的。
他带着魏先生和许星,亲自拜访马太爷,几人关在套房里议了一个时辰的事。
次日,便有快马去河口,拖了几个大车的金银来,又有几间铁矿和石炭矿的主人家带着工匠来河西找唐百工,竟是要帮他提供诸多材料制炮车。再过不得几日,李恒将实验成功的八辆炮车交给马家,马家立刻派专人押运,送去万州大营。至于后面的,会加紧造着,绝不会延误。
顾皎新奇得很,问李恒,“你许诺了人家甚么?居然连家底都掏给你了?”
李恒对她笑,“只是和他讲了一些道理。”
“甚道理?”
无非是青州王若败,马家跟着倒霉,一蹶不振;那时候,李恒乃是四郡的长官,马家能有好日子过?不如齐心协力,将青州王拱上去,马家既有军功又是重臣,李恒哪儿还能奈何?
当然,魏先生舌灿莲花,乃是他温言细语,掰开揉碎了讲的道理。
偏李恒又不说,要和顾皎玩神秘。她打他一下,想埋怨两句,不想他又道,“给岳父大人写个信,趁着这会子大漠上还没封边市,去北边搜罗一批货物,明春正好用。”
马家和李恒讲和,顾青山的商队自然就畅通无阻了。
顾皎当然会写信去,只最近一段时间她小心得很,确保轻易不得罪李恒。因此,她问得挺客气,“那接下来,咱们该做甚?”
李恒抱着她,“甚也不用做,只管等着。”
等高复收到李昊的信,等青州王拿到炮车后攻克万州,等联军和高复大战起来,天下大乱。
他又在她脸上亲一口,“你不是要展示你的新式房子吗?跟李端一起下帖子,把各家的夫人们请来,”
顾皎得了李恒的允许,当真便去准备起来。
她将几个丫头,连带长庚和管事们叫到私宅里,盘点这一年的收成和成果。
毕竟,不管高复那处如何,她手边的事不能停。
先点算农业相关,长庚最是清楚。
五牛道第一季红薯已经收成,并全部作为军粮运送出去了。庄子上的第二季红薯现在也到了收成的尾声,一部分卖作军粮,一部分留种,一部分送入郡城义仓做存粮,剩下的可全部自行支配。庄子上已经建设了配套的养殖场和制作各种红薯粉、干的工坊,算是初见成效了。唐百工建庄的任务完成,兴趣转到烧窑和钢铁枪炮上去了,将手上的活儿全给了长庚。
至于龙口的小庄和那些妆田,由顾家三爷爷和宽爷管着。两季红薯,两季稻谷,再加上一些零星的小麦,送了十几个大车的米面来郡城。顾青山又将其它的收成折成的钱全交过来,她让含烟盘了一下,竟也有三四千两之多。另外的好消息是宽爷的木禾,说今年的收成比去年还要好些,若是产量稳定下来,明年当真可以开始推广了。
当然,宽爷另有诸多计划,听说郡城好些劝农官后,强烈要求派两个去龙口。一个帮忙研究水稻,一个则是负责小麦。按照宽爷的话说,河西有许多旱地,是适宜种小麦的。出来的面粉,品质比南方好许多。面粉制成馕饼,比米又耐保存许多,正合了行军等等。
这诸多杂事是基础,整理了两天,顾皎心中算是有数了。
在商行的推动下,将庄子运营的规矩定下来,再选择可靠的庄头,基本能够保证收入稳定。如此,她基本可以放手,只定期派人去监管一番便可以。
工业上刚开始起步,但起步便是军火生意,当真是——
顾皎不知如何说,但马家搬过来的是真金白银。
当然,唐百工那处的投入也很大。煤矿的开采,到处招纳流民和民夫,修路,扩窑,挖山,做炮仗等等,全是烧钱的活儿。若不是有青州王打仗撑起来,就目前而言,农业基础根本撑不起来工业的消耗。
算得几日账,顾皎心中有数了。
“太慢,还是太慢。”她对含烟道,“咱们的庄子虽然一直在扩大,商行垄断也保证了利润。但其实走的都是大军阀渠道,对社会的影响太小了。若想要工业产值上规模,农业基础必须要足够厚。简而言之,要民富。”
含烟听不懂,杨丫儿也听不懂,更不用说勺儿和柳丫儿了。
顾皎便和李恒唠叨,但李恒对这些也只听得多,说得少。她一个人比手画脚,口干舌燥,也只换得他送上来一杯水,“皎皎,润润嗓子。”
她其实还是有些遗憾的,一口气将水喝干,趴在他怀里叹气。
李恒也只不断拍着她的肩膀,似乎是安慰,似乎也是无可奈何。
顾皎只好自己劝自己,看看眼前的青砖大房子,梦里也想要的大火炉,纯实木的扎实家具,最重要的是大美男。算了,人生总不能样样如意嘛。
“可是,你不是要准备别的事情吗?夫人们的帖子,都下了?”李恒温存半日,发问。
顾皎摇头,“请客当然简单,可农庄上的说成出了,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呢。账没算好,怎么请客?”
又忙得几日,账终于清出来,顾皎发帖子将农庄上的几个小股东请来,去了如脂的别宅。
所谓如脂别宅,在顾皎的计划中,应当是一个商务会所。李家精心调养出来的美人儿,只用在男人床铺上,实在过于浪费了些。她这些日子特地冷落如脂,只将她丰衣足食地养起来,其实在观察。如脂美则美,行走坐卧都仿佛一幅画,然当真被养成家具一般。她温顺纯良,主人家不理睬就当真默默地一个人生活,还算是熬得住寂寞;搬去别宅后,日日还记得来找顾皎请安,显然还是有点儿求生欲。
作为一个招牌,完全可控的如脂,应该还是可以的。
顾皎便让将那别宅装修得精致风雅些,又叫辜大挑了从人和侍女来。有能写的,有算账的,有负责接待客人的,还有负责灶上事务的。
“夫人,是要为郡守置办外宅?”辜大寡言,但问得当真精到。
顾皎就笑,“哪里是外宅?如脂别宅乃是公用的地方,男女客人都去得。我和夫人们聚会谈事,招待小姐客人们,有那能写会画的士人,或者擅写长风雅的——”
辜大显是不懂的,不过也不怕得。
“如脂算是别宅的管事,除了接待客人和展示才艺,其余的都不管。”
顾皎对辜大这般说,对如脂也是这般说。
如脂听得懵懂,睁着漂亮的大眼睛看着她。她只好说得更通俗些,“我偶尔会在这里招待夫人们,宴请各家的小姐。郡守也会请诸多清客先生,门人和幕僚来往。公所和私宅都不太方便,在你这处,你既可带着从人伺候,他们也不必过于拘谨——”
沙龙的前身。
如脂立刻懂了,这算是她的老本行,还不用脱衣服受冷。
她住得这般大宅子,日日担心自家无用,怕被夫人卖了。这会儿活来了,反而开心。她连连点头,“一定尽心尽力招待客人,不让郡守和夫人丢脸。”
如此这般,第一个帖子下给了刘氏等几位从事夫人,要将农庄今年的运行情况和明年的种植计划公布一下。顺便,分点小红,吃一顿好的,热闹热闹。
刘氏收了帖子,立刻凑银子,将当出去的头面赎回来,又去做了一身新衣裳。到了那日,领着初荷上了租来的马车,开开心心去做客。她到的时候,其它几位已经带着家小到了,会馆的大厅里暖和又热闹,台面上更是摆了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
如脂打扮得清爽,默默带着几个端正的丫头安排吃食,管着外面接送的车马,哄着小孩子们玩耍,又给他们念书写字,当真风雅得很。
只一桩小意外,宴席过半,李昊居然来叩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