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不和顾皎胡闹,信,他是不会写的。
其一,他不缺钱,要用钱的时候把先锋军拉出去威吓一番,什么没有?虽然为了几个郡城的稳定,不能常干,但干一回就能吃几年。且士人一日不丧权,他是一日不会放弃这方法的。即使士人表面顺服了,这郡城还管着各种贸易税收,再有其它各路的进项,哪里不是找钱的办法?
其二,李家送个美人来,便妄想牵着他的鼻子走,岂有此理?若这先例一开,士人挖空心思,变着花样来摸他的底,还想不想过清静日子了?
顾皎听他说得认真,却很不正经地捏着他下巴问,“看来,咱们郡守大人是万万不肯在士人面前损了一分自尊的。”
说得真是可恶,但也切中了李恒内心的隐秘。
“算了,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另外再想办法。”她干脆地放弃了。
顾皎显得大度不计较,李恒心里却有些不舒坦了。她一向表现得最爱重他,没他不行,怎么随人送个捣乱的侍女来,还一丁点反应也没?衬得他刚才的忐忑特可笑。然他毕竟是个男人,细小的心境无法和女人说,只好一个人生闷气。他看顾皎一眼,将那房建图纸放下,自去洗漱。
找衣裳,添热水,换香粉膏子。
往日顾皎总会进来看一番,为他拿衣服,或者帮忙擦背。李恒等了一会子,却不见顾皎来。他故意回去看了一下,人又坐回书桌前写写画画去了。
李恒就有些怨怼起来,那李昊是甚王八蛋?无缘无故送个女人来,闹得他日子不好过。
他回去,冲了会子凉,心里还是觉得不爽快。
“皎皎。”李恒唤了一声。
没人应。
他只得将声音提得更高些。
然,还是没人应。
李恒拨了一下水花,起身,披上外袍,地走去外间。顾皎还在和毛笔较劲,手上全沾了墨水。他二话不说,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搂着她的腿弯,将人抱起来。
顾皎不防如此,短促地惊叫一声。
李恒却道,“我叫你,你怎地不应?”
她捶他一下,他亲她一口,“来帮我擦背。”
小别胜新婚,缠绵起来便有些没得够。
顾皎感觉到李恒的依恋,也说起真心话来,“延之,我既爱你,也知你爱我。可此处人的想法有所不同,大约奴仆之流都只当做家具板凳,非人。既非人,随意用用也没甚要紧。外间多的是夫妻恩爱,但男人却养着好些美貌丫头的。男人不觉得有甚大不了,女人觉得丫头们动摇不了地位,还能帮忙分担伺候男人的苦活,也不当回事。我却和她们不同,爱你的时候尤其爱你,但嫉妒起来也特别厉害。”
她抓着他的头发,“你要爱我,那就得全身上下,连心带身,包括一根头发尖儿都得爱我。我才不管甚家具不家具,只要是活着能喘气说话的,在我这里都是人。既都是人,便不能占了我的好处。”
李恒心里舒坦了,笑了一声。
“还笑呢?我告诉你,美女你是别想了,不仅不能想,连多看一眼都不行。不许想不许看,更不许沾人一根手指头。”顾皎贪心地亲他的眼睛,鼻梁,唇,“这些,这些,全都是我的。知道吗?别的人,谁也不能碰。”
他知道了。
“我知道这要求有点过份,毕竟如脂是真美,美得我这个女人都忍不住心疼她。可咱们一个是郡守,一个是郡守夫人,要干的是推翻士人重建天下的大事,便不能被区区美貌遮了眼睛。肉|欲的追求是下等,爱情里最上等的是精神契合。懂吗?”顾皎玩着他的手指,“你要是移情别恋爱上别人了,我,我就——”
他亲她,不要她乱说话。
她还是坚持地说出来,“我就走——”
走字没完,彻底被吞下去了。
李恒哑着声音在她耳边悄声,“我只要你一个,你哪儿也别去。”
顾皎被吃得餍足,睡了一场好觉。
次日晨起,李恒又不在了,大约是去外面找魏先生商量收拾李家的办法。
她慢吞吞吃了些粥饭,啃了半个脆甜的红薯,这才让含烟去将如脂叫来。
等了片刻,含烟引着如脂来了。那姑娘已经换了华丽的绸缎衣裳,只一身白布,显得十分素净。然美人天然雕刻,越素净越显得她坯子好。特别是那双水瞳,温顺地看着顾皎,很有些楚楚可怜的意思。
顾皎便问了几个寻常的问题,多大年纪了,哪里人,平常在李家如何行事,吃用怎么安排,未来如何打算。
如脂是有些懵懂的,她在离家自有管事教导和安排生活,能够接触的不过是家中的男主人和招待男宾客。李家的女眷自持身份,基本上当她们不存在,更不用说如此亲切地说话。因此,她是惶恐的,还很害怕,老老实实地一一回答。
年纪不过十五,三川道人,三四岁上便卖了来河西。已不记得家中父母兄弟,只晓得管事和一同训练的姐妹。在李家除了早起、日常训练舞蹈和歌艺外,便是保养皮肤和手脚;吃用不必自己操心,有小丫头负责。至于未来,她不知甚是未来。主人家要如何,便如何。
果然是被培养得好器物,不会给主人带来任何麻烦。
顾皎有心要问,也问不出甚有用的东西;想拉拔她,对着一个徒有人形的物品也是白费力气;然就此放养着,当真按照李家养人的方法来,却也是浪费且无用得很。
“可识字?会写字?”她问。
如脂便回,“识得一些字,也能写几笔。”
杨丫儿便上了文房四宝,要她随意写画一些来。
如脂当真开始调弄笔墨,画了一副花团锦簇的春光图,又配了一首缠绵的小词。当真是富贵风流,香艳唇齿,不食人间烟火。
顾皎盯着画和词看了许久,含烟小声问,“夫人,可有甚不妥?”
她缓缓摇头,没有不妥,只是太好了些,竟不太适应她的创业岗位。
如脂见顾皎有些不喜的模样,忐忑地问杨丫儿,“这位姐姐,我可是做错了甚?”
含烟看她一眼,心里却有些明悟。她甚也没做错,错的是那些将她养成这般的贵人。
顾皎陷入沉思,杨丫儿和含烟便将如脂先送了出去。
因不知夫人要如何处理,两人只安慰她放心住下来,又说夫人性喜简朴,郡守也不是好玩乐之人。她既入了郡守府,便要照府中的规矩活。那些丝绸的衣裳别穿了,活儿能自己干的自己干,小丫头们会帮忙处理粗重之事,但她也得学着自理。
如脂听得这话,立刻眼泪盈盈,问是不是自己无用,惹得主人家厌弃了?她只是一个会喘气的家具,绝对不惹夫人生气,郡守要她作甚她便作甚,只求别将她卖出去。
两个丫头见她这般,竟不知该如何说,只得忍着脾气将人放去偏院不理。
“世上怎有不拿自己当人的?”杨丫儿十分想不通。
含烟却道,“没见过风雨的笼鸟,能指望她面对惊涛骇浪?若非夫人指引,我怕也是差不多的。”
杨丫儿便没了言语。
待到返回院子,顾皎已经在书房安坐,忧愁地对着笔墨发呆。
“夫人,可是要写甚?”含烟问。
顾皎叹气,“收了人家的好礼,总得谢一声。可惜我的字难看,很拿不出手啊。含烟,还是你来,帮我写一封信给李家大少爷。就说谢他关心郡守大人,送了如脂来解闷。奈何郡守府宅院小且窄,实在安置不下这般美人。龙口商行要在中央大街修筑一工事大厦,欲单起一楼供如脂居住。现奉上小楼的图纸,请少爷按照她日常起居,提供一些建议。”
杨丫儿好奇,“夫人要给如脂修楼,挪出去?”
未免太耗费了些。
含烟二话不说,肚里酝酿着词汇,已经开始盘算各种花费。地是顾青山买的,民夫和工匠庄上自有,各样砖石唐百工也可自行烧制。看起来都是自家可以动作的,但成本也挺贵啊。她有些促狭,便在信中的言语间带了几分出来,大约是送人礼需得保后期日常维护的意思。
顾皎看了信,刮含烟一眼,却笑了起来。她道,“咱们修楼是为了推销砖石和附带的产品做广告,郡守既不同意用他的名声做个金屋的广告,只得另外想办法了。那李家大少爷最能玩,玩得最开最新,想是接受能力最强。不如直接找他——”
冤大头做不了,便帮忙混个上流社会的门票吧。
顾皎想得倒是美,然信送去李家,李昊看了信后的想法却不同了。
他抖着信纸对李端道,“一个下贱玩物,她便沉不住气,可见不足为惧。”
李端却翻看心中随附的房舍图纸,有些迟疑道,“不像。你且看这图样?”
李昊接了,粗看一眼,一眼后又再看一眼。他皱眉,点着右下角的放样图,“砖石?是何物?火炉倒是听说过,砌在墙里是壁炉?与火墙有何区别?还有那腌臜之所的厕间,怎地和冲凉间连通在一起?岂不是无法下足?”
李端却翻出另一张图来,道,“你且看这图,主人家倒是干净得很。”
原厕间、冲凉间和休息间连在一起,摆设了各样花草和家什,布置得如同起居之所,丝毫不见局促。只厕间下方埋了化粪池,由仆从从室外定期清理,主家丝毫脏污也不见。更惊奇的是,那厕间所在之处,每一个卧室均有配套,不必出屋,省了冬日的风吹和寒凉。
至于室内用陶管单走的各样热水管,也是未见之物。
窗户开得大,窗格上镶嵌了片状的透明之物,写的是琉璃字样。
李昊惨白的脸显出几分兴味来,抖着那图纸,突然道,“都城那处曾送了燕王建王府的图样来,里面仿佛也有相通之处。”
李端定定地看着李昊。
李昊笑一下,道,“燕王喜好享受,却极厌恶女人用百工损他的利益。李恒的母亲阮之,当年那般显才华,后果如何?他已是吃过一次亏,却不记得痛,偏又找了一个对此道有兴趣的女人?当真是,天上落下来把柄?”他用眼睛吊着李端,“端妹,你既看上了他,咱便来帮你成全一段姻缘。且传扬顾家妖女的名声,再将咱们探得青州王克京州王那秘法奉上,待得燕王那处知晓了,必然会给一个结果。那时李恒内忧外患,咱们再去施个援手,岂不心想事成?”
李端有些厌烦,起身欲走。
李昊却道,“不喜哥哥胡说?可那李恒从来不理士人,若不用此般手段,他能多看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