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当真是没见识,尤其享乐方面。
他看了几眼那些肉台盘,只觉得头痛,连眼睛也痛起来。
魏先生却是见过吃过的,自在得很。他和人喝酒,品评肉台盘的肤色气味,偶尔还会上手一摸。
李恒实在看不下眼,欲找个借口离开,不想却被李家的大公子李昊拦住了。
“郡守——”李昊长得一副好相貌,白肤黑眼,衣着华丽,还敷粉。他道,“可是无趣了?”
李恒见他眼下泛青,皮肤上的□□随动作落下来,挪开视线,“着实无趣。”
士人富贵数百年,不识稼樯,喜好清谈和享乐,连政务也不耐烦打理,更不用提劳作。他们日日无事,挖空心思钻研的便是享受的法子,要么折腾别人,要么折腾自己,当真是不作不死。不提李恒对士人的心结,只他们那番拿人命不当人命,拿世间做游乐场的做派,便很不得他的心。
然李昊明显不了解李恒,抬手招了侍者将最漂亮那个肉台盘挪过来。他手落在上面,轻柔地抚了几下,道,“郡守可知,养成一个肉台盘,需要多少功夫?”
李恒不知,也没有兴趣。
然那肉台盘毕竟是人,看着他的时候,眼中有种驯良和可怜。
他想走,被那种天真无知吊住,没走得成。
李昊便道,“三四岁上便开始选,需得肤白,手脚纤细,眼睛黑亮湿润。养的时候精心,多素少肉,多奶少米面,不干重活,不接触过冷或过热之物。长到十岁上,再选第二轮,需得剔除长歪的,骨不正的,姿态不够娴雅的,身上气味不好的。这时候便得上珍珠粉敷,养得一身好皮肉——”
李恒眼睛抽搐两下,没应声。
“待得十三四岁,身体抽条,皮肤莹润,皮下绵软嫩滑,方是上品。然这般好物,也只得赏玩三五年,毕竟长到十七八的时候,便粗了。过了二十,更是不能看。”
“然后呢?”李恒开口问。
李昊笑道,“然后?还有甚然后,既不能用,自然便出去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养成器物,用得几年便舍去。
李恒脸冷了冷,不防那少女却冲他莞尔一笑,浑然不觉以后有甚命运。他甩袖,转身离开,颇为不喜。魏先生一直注意他的动静,见他终于忍耐不住走掉,冲李昊拱手,自跟着走了。
李昊盯着李恒背影,人走得不见了,才啧了一声。他掌下那少女似不知发生了什么,讨好地蹭蹭他,他却一把将人推开。从者立刻将肉台盘挪走,还他清静。
他摸出手帕,擦了擦手。
有另一人上来,道,“少爷,那李恒果然不识趣得很。”
“一个粗人,从没尝过甚好物,哪知其中趣味?”李昊笑一笑,“有人的舌头天生只识得大鱼大肉,有人的却要品评最精妙的鲜味。那爱吃大肉的,你给他上鱼脍,也是浪费。”
“是。道理如此,该若何?”
“他非是不识趣,乃是不觉有趣。”李昊拖着长大的袍子,“人嘛,最在意的是甚,才需要甚。他看不上我精心妙养的肉台盘,未必看不上别的。”
“少爷的意思?”
“一个前朝皇子,娶了一个庶族女。他为何拼着杀那许多士人,也要在青州王面前出头?非是没野心,乃是野心大了去。那几家诸侯逐鹿天下,打得热闹。他偏安河西,只怕焦躁得很。这时候,那庶族女怕是帮不上忙。可若是换个人呢?”李昊一笑,道,“去,引着他去别院。我那心高气傲的端妹子,怕是诗会开的正热闹呢。”
那人‘诺’了一声,自去准备。
别院内,温香软玉,富贵风流。
李家小姐李端,满身书香,手执毛笔,落在纸面上便是一幅夏行避暑图。
有家下人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面容粉白,有沉鱼落雁之色,听了下人言语,立刻愠怒起来。
“李昊那王八蛋,当我是甚?”她丢在毛笔,墨汁乱溅,毁了一副好画。
下人不敢言语,只得退开。
李端气极,满面通红,略有些倨傲地带着丫头,便要走。
不想宅院幽深,花园阔大,走得许久才出后院门。
远远地,便见一黑衣男子昂然立在水边,对一先生道,“那李昊,真是不知所谓。甚肉台盘,人不做人,实在龌蹉。”
李端听得半句,脚下慢了起来。她乃士族小姐,养得矜贵仔细,又通文墨,一向看不惯自家大哥糜烂腐坏。然她未出嫁的姑娘,不好说得。此时听人抱怨,心有戚戚,便有意多听一句。
黑衣男子抱怨后,他身侧的人道,“豆蔻少女,待长成后失了少女颜色,日子确实苦呢。只怕,都不能当人过活了。”
李端暗暗点头,确实如此。
黑衣男子转身,姿势极其有力潇洒,那与李昊完全不同的利落和强健,只一眼便招人得很。待得他正面走来,李端如遭雷劈,只觉那剑眉朗目,白肤深眸,能将人看得醉死过去。
那先生却道,“郡守,这处逗留一日便罢,还是回郡城——”
郡守?
李端靠在墙边,看着那昂然的身影渐行渐远,半晌才问身边下人,“刚那位,便是新上任的郡守?”
下人唯唯称是。
“李恒?”
不想那煞神,居然那般好相貌。
李端暗暗咬唇,垂头径直家去。
顾皎在庄上玩耍得愉快,自不知李恒已遭了几个桃花运。
她白日早起,带着几个丫头和护卫,从山上往山下走。刘氏并几个夫人,连带着从事一起跟随,说笑如常。那些庄人伺候得周到,并不敢乱看,随时等地召唤。或者挖一些新鲜的红薯出来,或者去水塘便钓鱼,或者就地野餐,吃些烤物。那唐百工很是有趣,见夫人们带了小姐和少爷来,便翻出许多木作的玩偶逗他们玩耍,或者带着去风车那处,给他们看自己得意的设计。
转悠庄子的时候,顺带着讲解整个山庄的水渠如何工作,用了哪些道理,木匠们帮忙做了那些要紧的活儿,石匠日日干的仿佛是重活,其实都是巧活儿。
时人重文武,毕竟文能安天下,武能打天下。百工和匠人却十分不太被看得上,虽然要求脑子灵活,但毕竟干的是力气活儿,卖劳力的。
可唐百工着实有种憨憨的幽默感,很招小孩子喜欢。
特别是,当他领着众人去看自家弄出来的砖窑,逗得大人小孩一阵阵的惊呼。
“待后面,我把砖石运郡城里去,必帮夫人修一栋青砖大厦来。起码——”他夸下海口,“起码得有十丈高。”
初荷瞪眼,“你吹牛,哪儿来的是长高?墙壁岂不是得有一丈厚?”
“我唐百工,从来不吹牛。”
初荷带着的几个小家伙都跟她行事,异口同声,“吹牛。”
唐百工着急了,面红耳赤地分辨,“咱说到做到,从不吹牛。”
顾皎见他那般正经和小孩子讲道理,被逗得笑死了。
刘氏却道,“这位匠人,赤子纯心。”
游玩得两日,长庚令人掏挖出来几百斤红薯,每个夫人都装了一大竹筐;又有庄中的猎手去山上圈了野兔和野鸡等物,剥出新鲜的肉来,分给众人;水塘中还有新长成的鱼,也各人串了一串,做了伴手的礼。
走的时候,初荷万分不舍得,“娘,咱们甚时候再来?”
惹得众人哈哈笑,顾皎却道,“待郡城到这处的路铺好,想甚时候来,便甚时候来。”
长庚立马拍胸口保证,“待秋后,路肯定是得了;山上的庄子会新起许多房舍;砖窑和石灰窑要新作,连带着更里面那片平地,也要开成田地。若是顺利,做各样点心和粉的工坊,也要开起来了——”
顾皎出游一趟,心情十分畅快,便想着回家和李恒分享。
一番奔波,车到府邸后门,却见一辆极华丽的车停着。
她好奇地对含烟道,“怕是来客了。”
含烟在崔妈妈的教导下,已是将郡城中各户士人的明姓背得十分熟悉,又将他们各自出行的派头记得牢牢的。这会子只见车上带着一个凤鸟的标记,便道,“河西李家,是李家的人呢。”
李家人?李恒出去做客一趟,便和李家搞好关系了?
顾皎本欲下车,以主人家的身份迎客。不想后门打开,崔妈妈走出来,对那车客气道,“夫人不在家,请回吧。”
那车上却有声音传来,“郡守回郡城的时候走得急,将心爱之物遗下了。”
车门开,一阵珠玉的玎珰,一片彩色的绸缎衣角落下来。
顾皎一惊,收了要下车的手脚,只盯着前面那车看。
那车上盈盈地下来一个披发女子,肌肤如雪,发黑如墨,恍若天上的仙子落了凡尘。女子约莫十四五岁,神情里既有女童的不知世情,却又带着少女懵懂的风情,实在是尤物。
含烟和杨丫儿浅浅地呼了一声,立刻捂嘴,却都用眼睛去看顾皎。
顾皎先是吃惊,后是惊艳,盯着看了半晌,倒抽一口凉气,“居然当真有这般美的女子,实在惊人——”
杨丫儿清了清嗓子,夫人这是说的甚话?
含烟低眉垂眼,提醒道,“夫人,李家人说这是郡守大人的爱物。”
“爱物?”顾皎皱眉,“甚物?分明是个人嘛!如此美人,不知怎么养得出来,花了多少银钱。居然轻飘飘地送了来,实在大方。”
含烟有些不懂顾皎,眼睛向杨丫儿求救。
杨丫儿不得不说得明白些,道,“夫人,郡守大人去李家,住了只三宿——”
也就三宿的功夫,居然塞了个女人来。实在是,过于能钻营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