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皎拿定主意,刚推开院门,却见李恒站在窗前晾画。
他听见声音,扭头冲她笑,“皎皎来看,我画得可好?”
那笑,将顾皎吓着了。才出去两刻钟而已,他怎变了一个人般?眼里的阴霾也没了,脸上那种担忧和恐惧也没了。
她走过去,看着他,想看点什么出来。
李恒见她不看画,抬手将她脸扭过去,“如何?”
她眨了眨眼,是能说,“好。”
自然是好的,李恒字写得好,画得也很不错。魏先生虽满肚子坏水,但对李恒确实没得说,无论是教养还是各方面。只是她修为浅,看不出到底好在何处而已。画面黑白灰三色,用了不同浓淡的墨来表现,很写意。看也不好说那女子漂亮与否,因根本看不见脸。
这样,除了说好,也不能说像她,是吧?
李恒却心满意足,道,“难得的,便是神似。”
顾皎便再看了看,似是在某山下赏玩的模样,那山倒是颇为奇诡秀丽。难不成,所谓的神似,便是这般?
她怎么也没看出名堂来,他却道,“晾干后,找个会裱画的裱起来。”
“你要作甚?”
“挂在房中。”
“我真人在,你看真人便好。”
李恒偏摇头,“心境不同,意境不同。我当提醒自己,百转千回,莫忘初心。”
顾皎忍不住‘噗嗤’笑了,甚玩意?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怎说胡话?”
“没烧,我现在好了。”李恒道,“咱们那个年宴办在甚时候?”
她算了算日子,“还有三天。”
“行,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他将画挂好,退到回廊外侧去,从远了看,确实很满意的模样。
顾皎当真大吃一惊,他怎么如此亲民了?居然要与民同乐了?
她追着过去看,他眼睛清亮,确实不是在说胡话。
“怎么了?还盯着我看?”他低头问。
她动了动唇,想问你不愿见人的病好了?她开口道,“你画得好,我却看不出来,没趣儿。”
“我教你?”
“不如讲些杂谈吧?”
李恒当真去翻书架,果然找出几本杂谈来。
此时的杂谈多以奇闻的方式,陈述某地发生某事,起因和结果。没有详细事件的时间、地点和经过,大多数靠猜,因此多半带着奇谈的味。
譬如,某人夜行某地,偶见绿色火苗飘荡,乃是鬼火。
又譬如,猎人翻山,捕一白狐,狐狸求生,两手作揖哀求;猎人放了,不想白狐却领他去一山洞。洞中藏金,猎人暴富。
还譬如,某地某人生女,长至豆蔻,突然变成儿郎了。
还,怪有趣的。
“初读书的时候,便喜欢看这些。”李恒笑言,“不爱背课本,被先生打过许多手板。”
“为甚?”
“新奇,恐惧,刺激。”
“后来怎不看了?”
李恒放下书,“打仗了。”
真刀真枪的砍杀,那些断送在他手中的生命,尸山血海上真是飘荡的磷火,哪一个不比奇谈可怕?
顾皎了然,转了个话题,“有那种一觉醒来不识人的故事吗?”
“甚?”
“某日午睡,一睡不醒,醒来却说忘记姓名,不会说话,连亲人也不认识了呢?”她歪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珠子里有她小小的影子,“便如我以前受惊吓,总会离魂,什么也不知了。海婆说,是魂不知跑甚地方去了。若是恰巧入了某个睡着的人,可不是亲人也不认识了?”
李恒显出一些不喜的样子,“别说这样话,你在我这儿,哪儿也去不了。”
“你能抓着我的人,还能抓着我的魂?”她问。
他有些为难了,不回答。
顾皎就笑,“我问你话,你怎地不答?杂谈上,有这样的故事吗?”
他勉强道,“家中无这般杂书,我少时倒曾看过。”
“怎样?”
“说有一乡人,夏日午眠,走了魂。醒来便改换了口音,直言自己是某州某君某县某庄的某人。家人大惊,依言寻去,那处果然有一人姓舍名谁。”
“后来呢?”顾皎没想到,还当真有。
“那人已死去多年,儿孙都满地走了。他们听说这桩事,也觉惊异,寻过去看。那乡人果然将死去那人生前的状况说得清清楚楚,连大儿子和二儿子甚时尿床也知晓——”
太神奇了!顾皎听得津津有味。
“当时人都以为异,那家人更把那乡人当做自家祖宗供养起来。一年四时八节的礼,逢大小事还另有银钱。闹得轰轰烈烈,成了一时佳话。后那处的守官便去查看,觉得颇为奇怪,暗中走访乡邻,寻踪迹。后才得知,只不过是那乡人弄鬼,与那家人的仇家合谋做了一出戏,要做人活祖宗出气,顺带着骗钱。”
居然是这样的发展?顾皎有点笑不出来,直看着李恒。
李恒点点她的鼻子,“皎皎,这世上若真有神鬼,为何从不惩罚咱们这些拿刀剑的?若他们不惩罚,那便是说人命如何与他们并不相干。”
理是这个理,可若当真如此,她为何在此?
“神鬼不管人事,若管了,那便不是——”
“是甚?”
“是人。”李恒觉得她的眼睛可爱,亲了一口道,“只有人入了人世,才会不甘心的管人事,有甚可怕?”
顾皎甚是无语。莫说古人愚昧,其实人家比现代人看得通透些,只科技的发展限制了知识面和视野,若补足这些短板,她是无法和他比聪明的。
“只要是人的事,总有办法能解。皎皎,你说是不是?”他托着她的下巴,问得相当温柔。
她只好点头,有种想要教育人却被人教育的搞笑感。
可就这般被破局,顾皎是不甚甘心;再兼之李恒居然考虑得这般深入,反而令她起了许多期待,心里有些急切的想法。因此,她故意问了,“若是私下探访后,了无痕迹呢?”
譬如她来此处,连自己都懵懂,顾青山恐怕私下也未搜证到甚有用的东西。
李恒定睛看着她,几要入了她的骨髓。
顾皎被看得有些恐惧,头皮发麻,但又有莫名的兴奋。仿佛隐藏了许久的秘密,终要被揭开一般。她动了动唇,坚持道,“若甚也查不到,只是换了魂儿,或者来去无影踪,怎么办?”
阮之,只怕也是那般。
“那原因多半不在她身上,而是别人。”
“如何做到的呢?”顾皎往危险里再踏了一分。
李恒丝毫没有退让,贴近她一分,“皎皎,你看那堪舆图,九州之外尚且有东南二海,北方更有大漠和金帐国。那么,二海之外更远的地方呢?大漠和金帐国之外呢?还有何地?那些地方的人,有甚本事?他们也许掌握了某种方法也不定。更有甚者,过去或者未来——”
顾皎的心一拧,仿佛被拨开了许多的迷雾。是啊,她被无端送来,总该有个原因。阮之来,或者也有某些原因;高复一声不问便将阮之烧杀,难道也有隐情?越是这般想,她的眼睛变得越发炽热起来,更有些不管不顾。
她两手握住李恒的手,“延之,如果,我是说如果——”
急躁了。
李恒拍拍她的后背,“皎皎,不要着急啊。”
只要相信他,留在他身边,就好。
顾皎安静下来,抬头,长久地看着李恒。
突然道,“延之,你和魏先生,是不是都知道了。”
否则,魏先生怎么突然对她不闻不问起来?李恒怎会无端和先生闹别扭?即使龙口被柴文茂刮地皮,但许星在,她总能保住命,他何必忙乱地跑回来?又那般作态?为何他莫名其妙要去搜寻甚乡野杂谈,还思考得那么深入?是不是阮之的事,他们已经在查了?
李恒自己虽有心理准备,但没料到她问得这般直接,一时间没接住话。
她推了他一下,“快说,怎么回事!”
他捂一下胸口,“你碰着我伤了。何况,你说的是甚?”
居然给她装?顾皎调整姿势,扒开他的手,“你不是说你命硬,小伤死不了吗?我刚就轻轻碰了一下,会痛?别给我装,你既然都说了开头,为甚不接着说?”
“说甚?”他居然冲她笑。
顾皎咬牙,“离魂啊!万里之外的人啊,过去未来甚的。你们都查到什么了?”
“那你承认了?”他反问。
“承认甚?”他不说,她就不认。
“皎皎,你是不信我了?”李恒略有些气闷。
“延之,那你是不信娘子了?”顾皎丝毫不肯示弱。
两人对看,刚才那些温情脉脉的甜蜜,都化成了对峙。
突然,李恒亲了亲她的眼睛,“皎皎,你是叫皎皎吗?”
顾皎刚硬了一分的心软了,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那——”他略有些迟疑。
她道,“我就叫顾皎。”
她的坦白,也换了他的答案,“我只是一些猜疑,并不愿意去相信。”
“是先生对不对?”顾皎想了许久,“我和唐百工捣鼓那些东西,宽爷写信说了?我不知他写了什么,但和酒精相关?”
李恒颔首,约莫该是的。
“先生怀疑我有目的,怀疑顾家在搞甚?他顾忌你,不方便对我出手太快。既想观察我,又想摸清顾家的目的,所以放纵柴文茂那王八蛋对付我?”顾皎说得有些火大,不免露了三分本性来,温柔的模样立刻张牙舞爪了,“想看我到底在玩甚?或者顾家还有没有他不知的底牌?”
应该,是这样的了。
“是不是还和那什么高复有关?”她还问。
李恒又点头。
顾皎想骂娘了,早知如此,她装什么装啊?一开始亮明身份,死乞白赖地扒着李恒,再想办法说服老狐狸魏明,然后趁机转换身份做个什么谋臣或者行商的,岂不快活?结果白演了一场卧薪尝胆的戏,失了身也失了心!她恨恨地看着李恒,脸一会儿白一会儿青,真是滋味复杂。
李恒不知她在想甚,但人后悔和不服气的模样却熟悉得很。因此,他捏着她下巴拉过去,“皎皎,不许你后悔。”
他的手很有力,姿态也很亲密,不管哪儿都满意得不行了。若在现代,这般好货,轮不到她顾皎。她哀声叹气,算了,事已至此,且认命吧。
“我没后悔。”她咕哝一声。
李恒不信,忍不住又亲了亲,不免动手动脚起来。
两人扭成一团,又笑起来,最后不知不觉抱一起去了。
顾皎犹犹豫豫地问,“现在还不行的吧?大夫——”
“他们懂甚?”李恒不管不顾地扯衣服,“我自己知道。”
“可这伤——”她还是犹豫的。
李恒便冲她笑,“皎皎,这会子和我客气呢?我说个法子,你听听可好。”
夫妻情事,向来是顾皎更放得开些,毕竟占着心理优势;可他此刻表现出的那个劲儿,她有点挡不住了。
他凑在她耳朵边上,低语了几句,直接将她抱起来托到腰上,然后侧躺着上了软塌。
顾皎半推半就,当真就上去了。
腊月雪悄悄的下,火墙内炭火偶一哔剥。
片刻功夫后,便只有小夫妻细细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