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皎的小动作似乎起了点效果,李恒对跨入院门的管事们也没那么排斥了。有一天,他还主动问起来,“许星呢?怎不见他来回事?”
“他要回也是找你。”她道,“跟我回,不伦不类的。”
“我还没撤了他的任务,他就该找你回。”他倒是分得清楚。
很好嘛,次日便让许星来了。
许星回事便不如管事们规矩,甚礼都没行,直接跨入院门。顾皎心头一跳,赶紧回头看,李恒立在窗内,死瞪着许星。许星恍然无所觉,开口便是一大通话。
“那一百黑甲军和二百军马,我给安排去役所住了。将军来的时候肯定没想过吃喝拉撒的问题,三百张口,要吃多少,算过吗?庄里的库都空了,还是温老爷那边送了些白面和干草来救急,否则就打饥荒了。真是可笑,堂堂先锋黑甲军,也吃不饱饭呐?所以,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些人的吃食后面咋安排?甚时候能上肉呢?过年的礼和赏银呢?”
说了第一个问题,自然还有第二个。
“龙口的城守跑了,城里的人忙慌慌地乱,外面还围了许多饥民。守城的小吏眼见要压不住了,这会子哭爹喊娘求一个官过去管管,不然他们也要撂挑子了。当然,几个月的粮饷也是没发的,看甚时候能给补补发下去。”
第三个接踵而至。
“关口。将军怒发冲冠那日,领了铁骑直接闯关,将关口搞得一塌糊涂。现无人守关,又该如何?”
顾皎听得头痛,这些事她真的不想管啊!
不想,里面飞出来一块砚台,直冲许星去。许星扬手接了,“将军,都听着了吧?”
显是听着了。
“少罗唣。”李恒道,“该怎么处理,自去处理了。还是,要我亲自去?”
许星戏着脸,“凭什么咱们到处跑得断腿,你一个人躲温柔乡里快活?伤养得差不多,就该办正事了。无须将军亲自去,请你动动嘴皮子就成了。”
顾皎见他们搭上话了,问,“那许星在我这边便无事了?”
许星眼巴巴地看着李恒,意思很明显。
李恒却有些犹豫,似乎在衡量些什么。
“我再想想,你先下去。”
许星总算得着一个话了,心满意足地走了。
顾皎回屋,见李恒已经去书桌理画了,问,“不放心我呢?你不是在吗?”
他将画纸摊开,“放他走,又跑得不知去哪儿了。这人静不下来。”
“你想用他?”
“缺人。”他一点也不避讳,“先哄着他把城里的事做了,后面丢不开手便顺理成章。今次弄得手忙脚乱,也是咱们的人少了些。他若能做城守,关内就轻松许多了。”
自然是的。
上下内外一统,想做甚,如指臂使,快得很。
只是,少个能干的政务官。不过,许星那跳脱的性子,年纪又轻,合适吗?
“他先凑合一段时间,后面再招兵买马吧。”李恒叹口气,“我煞□□声在外,稍重名气的文士都不会来。”
顾皎眼珠子一转,魏先生呢?这次回来,李恒居然从未主动提过魏先生,难道两人闹矛盾了?不应该啊,他们互相扶持多年,魏先生还陪他走过双亲皆亡的伤痛,感情深厚度非比寻常的。她想了想,先不主动提,只道,“咱们自己培养呀。许慎先生留了那许多书本和信函,多读几遍,总会有收获的吧?至于实务,经的事多了,便能定下来规矩。”
“你倒是乐观。”
她笑,当然乐观了。刚来的时候什么情况?现在什么情况?她已经打完了一次翻身仗了,好不?
老天爷仿佛在印证顾皎的自信一般,有更好的消息来了。
“夫人——”杨丫儿在院子外面喊,“崔妈妈派人来信儿,说大队伍已到关口。她带了许多车马,说是王爷给你的赏。”
顾皎惊喜地抬头,看着李恒,“她回来了!”
“也该回来了。”他应了一声,“妈妈本就是个胆大的,你又在后面给她瞎出主意。不怕信送不到吗?这次若不是郡主帮忙,她怕是见不到王爷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前面挺过去没问题,只怕王爷追究辜大和民夫逃兵役的事,所以找崔妈妈讨主意。”
李恒看她一眼,实在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她红着脸,“好吧,我确实是故意问的。本生死存亡之际,能用的当然都得用上。不过你放心,以后都不会了。”
“以后多用用许星。”
“好。”她点头,“那,咱们一起去接崔妈妈?”
千方百计,她就是要他主动走出那院子门。
李恒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两相坚持。她拉着他的手摇了摇,“出去吧,屋子里憋着多闷呀,外面空气好,走走也有利身体恢复。”
“延之,好不好?”撒娇。
“延之——”继续撒娇。
他很有些动摇了。
顾皎便小声道,“咱们都穿大袖子的大衣裳,我一直牵着你手,好不好?”
腊月二十五,雪后晴。
李恒回龙口后,第一次露面。
小庄的门大开,四个黑甲分列两旁,更外面一些是庄上的管事和附近的乡老。
他们聚拢在一起,只为见见那个斩了王家父子,开了关口的李将军。李恒那日旋风一般入城杀人,放箭将人头钉在城头上,又火速开了关口,导致城守弃官而逃,桩桩件件说出来,比那些戏文还要精彩。原本他在众人心中只是一个可怕的少年将军,杀人不眨眼,带着铁甲要欺压民众;可谁知一华丽转身,他的夫人竟然救了大伙儿,而他更是诛灭了首恶。
“仙人身边都有恶兽,只有恶兽才能降服恶人呐。”
自然而然,朴素的神鬼观念,将这情形合理化了。
“是呐,咱们山上的龙王庙,龙王脚下不也踩了夜叉吗?”
“如此来,便是以恶止恶?”
善恶一念间,只微微倾斜了一点,观感却完全变了。
顾皎倒不知乡人如何评说,她全身心只放在李恒身上。
李恒出东院,面色倒没如何变,但袖子底下的手,握她的劲越来越大。她不吭声,做出一派轻松的模样,口中说些闲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待要到庄口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松了松手,挺直了腰板。
顾皎知,他要维持一个军人和将军的威严。
果然,守门的兵士见李恒出来,眼睛直发亮,十分仰慕且急切。
“将军。”
“将军好了?”
李恒只看了他们一眼,略点了点头。然只一点头,便足够那兵士激动得满面通红,更抬头挺胸起来。
此等崇拜之情,顾皎还是头回见。
长庚便来问,“夫人,乡老们听说将军要出门迎客,都来这处等着,想当面谢将军。”
顾皎探寻地看他,能坚持吗?
他默了一下,点头。
长庚道谢,自去引了六七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来。这几个老者常和三爷爷一处说话,顾皎见过许多次。他们最是讲究什么宗族、规矩,老古板得很。这次被折腾得够呛,真心感念起李恒这恶人的好处来,便穿了见客的衣裳,准备齐整四色礼物,当头便要大拜。
顾皎冲长庚眼色,长庚忙阻止他们当真跪下去,赶紧扶着去旁边了。然只这般,乡老们已是满足了,看李恒的时候更像看自家人。毕竟此时的李恒于他们如同神人一般,神人能看自己一眼,点个头,那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还有甚不满意的?
她不禁感叹,人和人的关系看不见,摸不着,但端地又神妙万分。
“来了。”李恒道。
果见大路口上有隐约的旗帜在飘扬,车轮压着路面的声音,越来越响的马蹄。
走得近了,才见是百十个兵丁押送了十来辆大车,又有许多牛马和活的牲畜。车上不知装了甚沉重的物品,居然连三合土的路面也压碎了许多,可见一路来得颇艰难。
崔妈妈从一个车上下来,风尘仆仆。
“妈妈。”顾皎叫了一声。
崔妈妈朗声应了,但并不去看她,反而直去看李恒。她小快步冲过来,上上下下打量,半晌才问得一句,“可都好了?”
“好了。”李恒答。
一问一答,情绪激昂。
旁边自有长庚和许星领着新来的去安置,又将那些大车赶去夹道,卸货入库。车过那些庄人和乡老的时候,他们眼睛都亮起来了。
龙口,只要有将军和夫人在,什么都是好的。
可顾皎的心,却隐约有些担忧。她笑言,“妈妈赶路,想是累了。咱们一道儿进屋说话吧,剩下的事情长庚他们自会处理的。”
崔妈妈连声应好,紧跟着进了院子。
在正院待客,李恒虽还是崩得很紧,但因是崔妈妈,毕竟忍住了。
顾皎一直没放他的手,看着小子上了热茶后便当全部下人都打发走了。
崔妈妈也是心细的,见李恒表情不是很对,赶紧喝一口热茶,捡重要的说了。
“将军走之后,王爷着令世子和各个将军领军去京州的各处郡城,好些城未等大军至,便挂了白旗,上了降书。只州府留守的,马家另几个叔伯儿子领的几千人,不愿降,跑更北边去了。志坚呢,且暂领着先锋军,做了守大营的活。王爷开心呢,又想着要过年,体恤兵士,因叫他们就在各郡城驻守,待过个好年再兴兵事。”她从怀中摸出厚厚的帖子,“王爷又说了,现还没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但因龙口筹备军粮有功,便先将过年的赏赐发下来。”
“金银若干,白米白面许多,又配了几百人马的口粮和饷钱。”
顾皎接了帖子看,果然上面写了许多金银绸缎布匹和各种糖盐,肉等等。简直是雪中送炭!
崔妈妈端详着李恒,“将军,先生让我给你带句话。”
顾皎感觉自己的手被握得更紧了。
“你的忧虑他都知,且让你放心,他必不令你失望。”
李恒抿紧的唇松了松,颔首。
崔妈妈松了口气,又道,“夫人,先生也给你带了句话。”
顾皎诧异,先生还挂念着她呢?
“甚?”她好奇极了。
“夫人胸怀天下,他不及你。”
先生主动求好,不知是心服,还只是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