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先生拿到了朱襄带回来的信,只看了个开头便摇头。
青州王问,“如何?”
魏先生叹气,“还是那个脾气,要用奇兵。”
青州王捡起薄薄的信纸,一目十行,看完了呵呵大笑起来,“我自来就爱延之这脾气,像年轻的时候我。”
李恒的来信很简单,只说京州不比河西,因位置更北一些,冬天来得早,封冻更快。此时已入了十月,再一个月不到便开始下雪。到时候一片大雪茫茫,不是打仗的好时候。他建议此时出奇兵,深入敌后,将京州储存的过冬粮草和辎重烧掉。京州无粮,自然就败了。
只诺大的京州,何处藏粮,根本摸不着。危险却是看得见的,毕竟孤军深入,没有后勤的支持,能不能回来却得打个问号。
魏先生,自然是有些不愿意的。
青州王见魏先生沉吟不语,道,“可是舍不得了?”
魏先生摇头,“为王爷效命,有甚舍不舍得的?只他带的先锋军乃是精锐,我怕他操之过急,若败了,损了军心。”
“我跟你看法却不同。”王爷道,“延之虽爱用奇兵,孤军深入,也有些不听人劝,但却是谨慎的性子。几次战事,他可有冒进的时候?咱们在大营中,必不如他了解前线局势。他既敢如此请命,必是掌握了什么隐秘,只不好在信中明言。”
“王爷的意思,是同意了?”
“动静之间,需得有分寸。”青州王道,“咱们营盘且不动,让他先去试试河口。至于如何将整个京州打下来,却要仰赖先生计谋。”
魏先生想了想,点头同意,却又开始分说京州那许多士人家族。哪些能说得上话,哪些能通信,哪些有过同窗的情谊,或可行计策。
真所谓,三十六计,计计都是累累白骨试出来的。
次日一早,朱襄去了青州王的主营,参加了朝会。会场许多位谋士吵得不可开交,这位说要行那美人计,那位说要与京州诸士家说合,又有人牵连出自家先生和学生无数,更有人推荐某地奇才,得之可安天下。
她留心听了一会儿,到后面没甚进展后,便没兴趣了。
青州王只看着那些人吵闹,也不加约束,偶尔有感兴趣的,便问两三句话。
待到下了会,已经过去半上午。
朱襄,得出发了。她自去向青州王辞行,魏先生却交了她一封信。
“给延之,他一看便知。”魏先生道。
朱襄点头,将信塞怀中,仰首出去了。
青州王看了她的背影许久,半晌才道,“先生,她怎就生成了女儿身?”
李恒在等魏先生的回信,踌躇的时候,也想过要不要给顾皎写一封信。他走的时候太狠心,都没多看她一眼。她必然又怨他,又想他,特别是天气寒凉的时候。
这次回来,同先生讲起顾皎,却不知为何,先生的态度有些变化。原本的欣赏和赞赏,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复杂和晦暗。特别是当他叙述她为了扩大红薯的影响力,故意将世子和郡主弄过去作保,忽悠了那些地主的种子钱的时候。先生似乎笑了一下,但那笑里还带着一点冷意。
李恒当即便住了口,没再继续往下说。顾皎究竟做了什么,居然将先生得罪得那般深?
然思来想去,竟一无头绪。
顾皎和魏先生,自二月分开后,再无见面。甚至,自六月后,也未有通信。
他一遍遍回想顾皎的反应,她应是完全不知先生对她生了偏见。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先生最后一次主动提及顾皎,是——仿佛是六月,自己为藏顾皎的那些信头痛,去寻先生。那会子先生刚收了顾皎来的信,夸张她花样百出,弄出许多酒精来。
酒精?
李恒随身带的囊里,便有酒精。有这物在,可随时自行处理伤口,着实管用。他依稀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爬树摔下来,胳膊被划伤了。母亲虽笑他不够坚强,但却也说,如果有酒精就能帮他消毒。他问酒精是甚?是爹喝的酒中精华吗?母亲就笑,却点头,是啊,是酒中的精华,是天外天才有的神物。
李恒想得入了神,不料一只手在眼前晃。
“嘿!”朱襄扬扬手中的信,“想什么呢?我来了都不知道?”
他一抬头,却是朱襄的笑脸,这才回了神。
“眼睛都没神了,想小嫂子,也不至于吧?”
李恒没说话,伸手扯了信。
“谢都不谢一声?我堂堂郡主,帮你跑腿。”
“多谢。”他开信封,一目十行,看完后合拢,丢在火盆中。
“如何?是好消息吧?咱赶紧打完这一场,你也好早些回去见嫂子。”朱襄笑道,“你放心,我回去又教训郡马了,一定不让柴文茂胡来。”
李恒担忧的,从来不是柴文茂。能让顾皎吃亏的,从来不是阴谋诡计。
“我出去收拾安排,你守好这处营帐。”他起身,出帐。
朱襄见他高高的后背,挺得溜直的腰,说了一声,“早去,早回。”
早回?只怕是早回不了了。
许星,但愿你不负重托。
许星火得要死,他一个堂堂高手,不仅要伪装成病弱的孤儿流民,竟然还要挖红薯。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将红薯拔出沙地,偶尔对着手指吹口热气。
天越来越冷,红薯已经不长,藤也大面积枯死。得赶在下霜之前,将地里的红薯全掏出来,然后给郡城送出去。庄子里男女老幼全动员起来,天不亮就干活,直到天黑了夜不手工。
因此,跟他一起干这活了,是庄上的诸多妇女,老者和儿童。
他蹲在地沟里,将红薯一个个往竹筐里面装。
“赶着卖了这一茬,做一身新衣裳给我家老大。”一个中年婶子道,“校场那边日日训练辛苦得很,我上回去瞧了,说这月底就要走了。应该能赶得上趟——”
“你且别做了,夫人让工坊里做了好几千套。搞的流水线,几十个人,一天能缝出来许多。”
“夫人给的是夫人,娘给的是娘给。”
“夫人这回是真挖家底了,城里的生铁都被她和顾老爷买光了。”
“没办法,一个是为将军,一个是为二少爷。”
“听说这批红薯除了留种,全都要送出去。”
“地窖里存的呢?”
“说是预防万一,今年冷得太早了些。”
“是呐,这一季的红薯,长得没上一季的好。”
“也有二三千斤,比种稻子好哪儿去了?这老多的,怕是够吃了。我家吃这个多了,胃烧得慌,还是要配米的。”
“但愿。咱们这块儿都还是好的,夫人租子收得一般,还可以宽免。王家那边实在太不是人了,庄户除了日常交税,他还给加租子了。”
“还加?他家的地本就赁得比别家贵了一分,怎么还加?”
“说是世子在前面打仗辛苦得很,大家都要出一分力。”
“不要脸。谁不辛苦了?他女儿陪世子睡觉也辛苦!可他自个儿和柴大人天天大酒大肉,管过下面人死活吗?连卖身银都要吃的,断子绝孙的货。”
“听说,我是听说哈——”有人悄悄儿的,“隔壁县的,因为交不出那多军粮,被柴大人派人围了。挨家挨户的搜,米缸子全空了。”
“当真?”
“当真。我一妹子嫁在那边,实在过不下去,跑回来借钱。可哪儿有钱借呢?当初就说了,整个河西只看着龙口富裕些,起码能吃口饱饭。她不信,偏嫁。这回可好了吧?”
“是呐!”
许星装满一大筐子,单手拎起来,可想了想,还是做出艰难的模样。
只他太高,弯腰驼背,便如一只虾米。
竹筐上路,路上一溜儿摆开了许多大车,铺了满满的稻草缓冲,一层层的红薯压上去。现下收军粮,已经不是从库中出了,而是直接从田地里走。别处的路不好,需得庄户家收了送官道上去;小庄因顾皎修的路好,大车可直接进来,省了许多事。
因此,一路上都是人在说。
“还是夫人修的路好,省了多少事?”
“可惜只得这一段儿,往关口去的官道因为车过得太多,路也被压坏了。”
“以前官道也就那样,只不过巡逻队的人天天到处看,碰见坏的地方会修好。现在巡逻队也没了,路就没人管了。”
“说不得,说不得。”
许星将红薯装出完毕,柳丫儿便出来叫。
他便又咳了几声,慢吞吞地走回去。
柳丫儿走过去,翻了个白眼,“夫人叫你装得弱些,可没叫你装成要死的样子呀。你也太夸张了吧?”
“你懂甚?周围都是老人和庄妇,就我一个年轻人,怎好意思?”他也是要脸的。
两人遮掩着,在人和车的群中穿行,便经过了工坊。
现工坊里开着两班,日夜不停地做工。外间的各种布料源源不断地来,这边各样军衣源源不断地走。每日车来车往,如同坊市一般。
顾皎还嫌不足,让工匠在旁边砌了个巨大的土烧窑,说要将一部分红薯烤成红薯干。只因新鲜红薯难以保存很长时日,为着兵士的身体着想。便砍了许多杂木,日日点火烧着呢。因此,每到工坊旁边,首先闻见的便是红薯的甜香气。
许星上台阶,见路边晾晒的薯干,趁人不备,摸了一根塞口中。
柳丫儿扬手要打,他便又咳得要断气的模样。
过路大婶便道,“柳丫儿,人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打?”
许星便冲他做了鬼脸。
柳丫儿气结,闷头往坡上走。
顾皎正在坡上和长庚算银钱,算得头晕脑胀。她见许星来,问了一声,“如何?”
许星走过去,“四面人都恨王家,怨气重得很呢。”
恨?那边是民怨还不够了。
“告诉大家,过冬的存粮和明年的种都留够。家中事情忙完,咱们得选一些稍微精壮些的阿叔进山,把那些野菜和野果子什么的,都收起来。这些事,得在第一场雪之前,都做完了。”
“夫人,等这几日红薯收完就去。”长庚见她累得两眼黑圈,道,“阿叔们都安排好了,分好几队呢。你就别操心,多歇几日。”
“歇?”顾皎眼皮轻抬,瞥一眼坡下边守着点军衣数的王家少爷,“王家人就等着收完红薯动手了,我可不能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