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口关内,能人不少。 ”
朱襄满身大汗地回后院,冲柴文俊丢下这句话。
柴文俊倒是不意外,跟着她去洗澡间冲凉。她在里面响动,他站在外面悠悠道,“顾家人实在能干,先生真会选。”
里面没声音传出来,柴文俊知道,她这是不开心了。
等了会儿,朱襄一身白衣出来,对着镜子照了会儿却不太满意。
柴文俊道,“好看。”
朱襄低头,扯了扯裙摆,皱眉道,“太白了,显得我更黑,是不是?”
“没有,那是旺盛的血气,别人求都求不来的。”
朱襄不听他谄媚,又去换了一身冷深色的,好歹将皮肤衬得稍微白些了。
蹉跎间,碧鸳在外面催,说要开宴了。
朱襄这才出门,大踏步往正院的方向走。
柴文俊无奈地摇摇头,跟在后面。
碧鸳看了一眼,只得小快步跟上。
从后院去前院,需得经过正院的一处夹道。朱襄过去的时候,见顾皎那绝色的丫头立在院门口,脸胀得通红,一身不自在。她皱了皱眉,跨两步过去,用力清了清嗓子。
那丫头惊了一下,抬头飞快地看她一眼,脸煞白地冲她和院内行礼,急匆匆走了。行动间婀娜,细腰似风摆柳一般。
朱襄走近了,果见朱世杰站在院门内的台阶上,两眼灼灼地看呢。
她道,“大哥,你在作甚?”
朱世杰笑了笑,道,“如此绝色,倒是少见。”
“少来,你自家府上什么美人没有?”朱襄吟着笑,“那是小嫂子院中的陪嫁丫头,你别起歪心。”
“襄小姐多虑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欣赏而已。世上只有那般不懂怜惜之人,才是见个美人便要一定得手。”他跨出来,“文俊呢?且别教训我了,一道儿去前院吧。”
说完就要走。
朱襄哪儿能放了心?只得提高声音,“大哥,你可别忘了这趟是来作甚的。”
朱世杰一笑,架着她的肩膀,“忘不了,你且放心,我心中有数。”
朱襄扯开他的胳膊,有数个屁啊。
这会儿柴文俊已经跟上来,道,“快别吵了,延之只怕是等得着急了。士信呢?”
“跑前面去了,说要问弟妹讨酒喝。”
朱襄笑了一下,道,“他很喜欢小嫂子呀。”
柴文俊道,“顾家女儿,既有才能又有胆识,自然招人喜欢。”
朱世杰摇摇头,“我看她也普通。延之在龙口能搞出如此阵仗,怕也是那位岳丈出力多。龙口当真富庶,凭他一人之力,居然能修出那般好的路和河堤来。”他盘算一番,叹气道,“人常说地主仓中的粮食因来不及吃而霉坏了,我是从来不信的。现在,却不得不信了。”
“顾青山只是出钱,力主修路和河堤的,是顾皎。”柴文俊坚持道,“此女当真不凡——”
朱襄抿唇,看了柴文俊一眼。他立刻闭嘴,抱歉地笑笑,不该在她面前说别的女人好。
不,她素日没那么小气。
魏先生为李恒定下婚事,王爷没有意见,她却很不满意,只说“偏僻乡里,能有什么好女子?”;李恒当真同意了婚事,她憋闷了好几日,漏了一句话说,“我倒要看看,他后悔的样子”。
顾皎越好,她越难过。
顾皎不知自己成为别人夫妻间的小龌龊,她只知道自己得意忘形,说错话了。
仗着李恒这段时间的亲热,居然越界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
李恒的笑脸立刻收起来,整个人又恢复了第一次见面的那种冷漠。他只看她一眼,道,“皎皎,不是什么话都可以乱说的。”
说完,他径直走了,也不等她一下。
顾皎心虚,也不好在要待客的当口耍任性,只好赶紧梳头换衣裳,紧跟着出去。
李恒走得快,早不见了人影。
她暗悔,李恒什么都好,只将自己的软肋和心思捂得死死的。他这般忌讳和生气,是因她说了错话,还是被点中了软肋恼羞成怒?男人心,海底针,真他娘的不好摸。他大爷既然都和她那么亲热了,就不能直说吗?
顾皎一边腹诽着,一边追去前院。到的时候,院子里只顾家父子和卢士信在,三人围着一个大酒缸子研究,卢士信更是恨不得立刻打开享受。
她不敢大张旗鼓地找李恒,只到处看。
杨丫儿在管着丫头和仆妇,长庚忙着调和各处的下人,李恒却无影无踪。
她咬唇,这狗男人,到底什么脾气呀。都两回了,生气便一声不吭地消失,让她一个人焦躁。
卢士信见了她立刻欢快地招呼起来,“弟妹,快来。”
顾皎勉强笑笑,走过去。
“听说那个酒精是你让人捣鼓出来的?”他问,“酒中精华?可按理精华才是最好的,为甚偏偏不能喝?”
“浓度太高——”
“什么?”
她立刻醒了,转口道,“度数太高,会烧坏五脏六腑。”
卢士信很是不信的样子,顾皎便问,“义兄,你怕不是偷偷喝了吧?”
他哈哈大笑起来,“弟妹果然懂我。那般好玩意,说是能治病救人,但闻起来分明好酒。我这人啥都不怕,岂能被区区酒精难住?当然是先弄了一竹筒出来喝试试,果然后劲大。”
顾皎无语了,这样人绝对不可能活到寿终正寝。
正说着话,含烟从院门那边急匆匆来。她小跑着,全身慌张和焦躁,仿佛后面有鬼在追一般。杨丫儿迎上去,和她说着什么,她却恍惚得很,什么都没听见。杨丫儿戳了她一下,她才性转来,走向顾皎。
她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但视线扫过卢士信的时候微微一缩,立刻低头。
顾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随口问了一句,“延之呢?”
卢士信咧嘴一笑,抬手往上指了指。
顾皎这才看见,那家伙居然和周志坚一道,站围墙上去了。小庄四面围墙高且阔,确实能站人的。
此刻,他着了一身单衣,立在最高处。夕阳如血,彩霞入山,沉沉的夜色即将来临。
她看不见他的脸,却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一些郁结来。
李恒,他在难过。
那天晚上的晚宴,顾皎没吃好。
勺儿的手艺照样优秀,龙口本地产的蔬菜十分鲜甜,从山上摘下来的野菜滋味十足,野果子做的糖水也很酸甜。
可是,她坐在单给自己和朱襄开的小桌上,开心不起来。
“喝!”朱襄递给她一个指头大小的杯子,“别老去看恒哥,咱们姐妹先喝一杯。”
顾皎接了酒杯,不敢一口喝,只好一点点舔。
朱襄端详她一会儿,伸手摸摸她的头,“真是个乖巧的小姑娘,难过呢?和恒哥闹别扭了?”
顾皎有点惊讶地看她,她笑,“想问我怎么知道的?”
她点点头,确实是需要一个外援。
朱襄端着酒杯,晃了晃,“两口子闹别扭,正常。我和郡马也是三日一吵,五日一闹。”
顾皎放下酒杯,帮她布菜。
朱襄承情,便说了一个,“恒哥平日什么都好,对兄弟仗义,对父王忠诚,对先生尊敬,对我也是颇为照顾。他领兵的时候,万事亲力亲为,和士兵也基本上同吃同住,威望好得很。可只一个,他最不喜有人提他不喜欢的事。要有人提了,男的揍得半死——”
“女子呢?”顾皎问。
朱襄一笑,“从此,眼里就没那人啦。”
顾皎脸垮了,是冷战的意思。
“这还不是最可恶的,最可恶的是他根本就不告诉人他不喜欢什么。人不知道,不小心说了,怎么办?呵,他才不给人机会!任你怎么道歉,赔小心,讨好,都是没用的。”
说完,朱襄一口将杯中酒饮尽。
顾皎从朱襄那里得到的信息,都不是很乐观。
酒席散后,她且先回院子。
因她喝了一点点酒,有些发热,便叫勺儿单做了解酒汤。
是了,顾青山动作很快,这次回来,再没见海婆和寿伯。她随口问勺儿和长庚,说老爷那边有事,调他们回去帮忙了。估计心中有数,暗暗筹谋着要将杨丫儿和含烟往台前推,学着管些正经的差事。
等了许久,醒酒汤来。
“将军呢?”她问。
杨丫儿将汤水给她,摇头道,“还没回呢。”
顾皎叹口气,那王八蛋,果然是在搞冷战啊。她郁闷得,一口气将汤喝完了,嘴角还漏了几滴。
杨丫儿帮她擦干净,小声道,“含烟今日有些不对,心不在焉又惊慌失措的。我和她说三句话,她一句也不回;略碰碰她,吓得跳起来。刚回了屋,便说不舒服,要躺着。”
“怕不是真生病了吧?”顾皎放下碗,“你且去看看,是不是病了?要真病了,别瞒着,找大夫开药吃去。”
“我摸了,没发热。”杨丫儿收拾碗筷,“夫人放心,我且看着她呢。”
便走了。
顾皎满脑子都是李恒,顾不得其它。她等了会子,柳丫儿跑来叫,说洗澡水热了。
她起身,便先去洗漱。
还是自家住惯了的院子舒服,若李恒当真和她冷战,她就住这儿不回城了。
这般幼稚地想,泡了好一会让才起来。
入得正房,却见李恒已经回来了。他躺在软塌上,身上带了些酒气,长腿半搭在木头扶手上,比平日显得亲近了许多。
顾皎站在门口,咬唇看了许久。突然,她走过去,腿碰了碰他的腿。
李恒抬头看她一眼,又躺下。
居然什么也不说呢。
个狗男人,之前见了她,热情得跟狗见了肉骨头一般呢。
顾皎不服气,又碰了碰他,道,“下晌的时候,你是不是不开心了?”
李恒眼皮动了动,卷翘的睫毛颤抖。
“我说错话了吗?”她问。
他坐起来,靠着,还是没回答。
顾皎就,有点委屈。她瞪着他,“哪儿说错了?你告诉我。你若不说,我怎知你喜欢听什么,不喜欢听什么?人家写信,信里面都说过,不知道那些该问那些不该问。你——”
李恒看着她,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
她的委屈立刻憋不住了,忍了半晌的眼泪从眼眶里落出来,打在他手背上。
他似有点吃惊,又有些无奈,“你哭甚?”
顾皎抓着他的衣袖抹眼泪,“你不理我,我难过。就算人家说错话了,不该问,不能问,你好歹说一声。”
“说什么?”李恒看着她的眼睛,被眼泪一浸润,显得格外可怜。这女人,实在太知道自己的优点,用得淋漓尽致。被她这么一看,他胸中的怒气全散了,道,“你那般问,我能怎么答?你还哭呢?自个儿好好想想,问那话的时候,你心里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吃醋呗。
顾皎扁了扁嘴巴,垂头,“我是嫉妒了,她样样都比我好,我怕你——”
李恒伸手,摸在她的后颈上,既用了点力,又不太用。他道,“皎皎,以后不要再问这样的话。”
她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其实也讨厌自己胡乱吃醋又很脆弱的样子。
爱情真是个讨厌的东西,让自己变得不像自己了。
“万州王与我父不睦,又不喜我母亲在他的封地上做那些小生意。他上书,言我父受妖女蛊惑,犯了种种禁,请天子降罪。天子才三岁小儿,朝政乃是高复把持。他下旨,要我父母和家人入都城。父亲上朝,母亲则带着我在□□。不想,宫人将我母亲绑住,全身浇油。”
李恒说不下去了。
顾皎心惊,抱住他的胳膊,却感觉他浑身颤抖。
七岁小儿,母亲被夺走,又亲眼目睹她被烧死,当真是——
“高复从前朝来,带着我父亲。他举了火把,命我父点火。只说他被妖女蛊惑,只要手刃了,便无事。我父亲懦弱,缩在万州几十年,纵被万州王百般折辱也从来忍耐。他下不去手,又无法反抗,只好苦求饶命。高复自然不同意,亲点了火。”李恒低头,摸了摸顾皎柔软的头发,“那火冲天而起,我母亲活生生被烧死,惨叫声直冲寰宇。满朝文武,三公九卿,还有那些满口君子和圣人的士大夫们,恍若未闻。”
顾皎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紧紧地贴着他,再不愿分开。
李恒冷笑一声,“妖女?不过是她擅百工,重技艺,玩垮了万州王和高复的两个生意。又说人生而平等,她一奴婢出生的女子能做到的,天下百姓庶人自然也能做到。如此,人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所谓士人只不过是生得好——”
这是得罪了整个士族啊。
“郡主是个好女子,但她也是士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一顿,看着顾皎的眼中满是伤痛,“皎皎,我欲天下无士。你跟着我,怕不怕?”
那少年的脆弱和偏执,单纯和热烈,还没有被人世残酷磨练而藏起来的真心,在顾皎面前一览无遗。她听见了自己的心在哀嚎,那是愿意和另一个人同生共死,既欢喜又可怜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