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皎静下心来,一个人在书房写了两页字。(*小}说+网) 虽然能看出是什么,但实在不敢说有样子。
她叹口气,去外面活动活动手腕。
含烟来问,说勺儿在灶间安排第一日开工的饭食,是不是要给那些工人加餐?墙外面那一圈工棚的房舍虽然勉强起来了,但请来管工人饭食的庄户明天才能到。
“给加。”顾皎一点也不想做好事不留名,“就说是夫人加的,一人一块大肉。”
含烟又问,“先生这边——”
顾皎笑,“备上,虽然可能也是不吃的。”
魏先生这几日溜得飞快,要么是去役所蹭,要么跟着顾青山吃白食,送过去的夜宵也是原样返回。
顾皎一点也不着急。头已经伸到套儿里的人了,有什么可怕的?
果然,午食他没回来,连带李恒和顾琼也没来。说是在河边呢,那处找了户人家搭伙。
下午的时候,顾皎带着柳丫儿出庄子,看看外面搞得如何了。
开工了,长庚的动作还是快的。那十几个工人均分配了工作,用简单的木头和树藤将老路的两侧路边拦了一下,又用草灰在路左侧撒了一车半宽的路面。修路的时候,老路照旧用,施工的半幅新增路段则是封闭起来。待施工路段修好后,再拆了封闭,同样处理老路那一半。
很有现代修路的思想,可见有些道理不管时间如何,都是通的。
顾皎看得开心,幻想着过几个月便能走上平坦的路。
又有勺儿的一个哥哥钱通来送泥蚌,两个大挑担,说是长庚要的。因河塘还没彻底解冻,特意去河滩上找的,掰开许多卵石缝隙,很费功夫。长庚收了,给了些赏钱。
钱通便问,“肉要不要?不要的话取出来给我,带回家吃。”
“要。”一个阿伯道,“肉我们自煮了吃,你走。”
钱通哈哈笑,又问,“长庚,泥蚌要多少?你若还要,我再去找来。若是要得多,我自家池塘里养也得。”
“养着吧。”长庚道,“这玩意越多越是好的。”
顾皎觉得有趣,便要看长庚如何操作。
可惜顾皎在,那些工人总要去看她。她倒是无所谓,寿伯却极不情愿,赶着让她回去,说明后天应该便能看到三合土试样的结果了。
顾皎只觉无趣,又跑回去写了半晌的字。
待到傍晚的时候,听见了白电的嘶鸣声,该是李恒回来了。
她马上丢下纸笔,小快步出去看。
李恒果然和魏先生在那夹道处说话,门口却有两个小娃捂脸大哭。李恒偏着头看魏先生,魏先生一脸见鬼的表情。
顾皎扯了扯嘴角,来了。
她道,“这是怎么了?”
魏先生见了她,十分晦气,直往白电后面避。
避是能避的吗?顾皎精心准备的大餐才要上桌呢。
她走出去,站到小娃面前,“呀,怎么哭得这么厉害?是哪家的小娃呢?柳丫儿呢?”
柳丫儿从后面跑过来,看了一眼道,“应该是附近庄户的。”
顾皎把手帕给柳丫儿,道,“给擦擦,问问是怎么回事。”
柳丫儿接了帕子,从怀里摸出来几颗糖,哄着孩儿们边儿去了。
“延之。”顾皎走到李恒身边,“怎么了?”
李恒冲她一笑,有点促狭,居然还眨了眨眼睛。明显,他想通了他的套儿。
顾皎心头闷笑,却假正经,悄悄拉了下他的衣袖。记好了啊,千万千万不能坏人家好事。
李恒忍了一下,道,“我和先生刚家来,那两个小娃便冲出来拦着先生,要给他钱。”
魏先生连连摆手,“夫人且先回去,这边乱呢。些许小事,我和将军看着就办了。”
“将军和先生做的乃是大事,怎么就小事了?”顾皎偏头,绕开白电的颈项去看先生。他虽然十分镇定的模样,但眼睛稍微有点儿惊慌。没想到,先生被人抓包居然是这样反应。
然只慌张了一秒钟,魏先生便镇定下来,凑到顾皎面前,“夫人摆得好棋局,甚么野菜要好几十两银子呢?”
顾皎装不懂,“先生在说什么?我等柳丫儿来,问问钱是怎么回事。”
“打住,且看在将军——”
李恒往旁边站了站,“先生,此事与我无关。”
魏先生痛心疾首,“延之,你怎可对老人家如此不厚道?”
老人家?三十郎当岁,在现代算风华正茂呢,真是不要脸,倚老卖老。
顾皎笑嘻嘻,走边上去等着。
柳丫儿用糖果哄住了小家伙们,他们立刻不哭,抽抽噎噎将事情说了。
“夫人。”柳丫儿蹦蹦跳跳走进了,摊开掌心,给她看钱,“他们就是附近庄户家的小孩,姓吴来着。他们说拿了家里的根菜卖给先生,说错了价钱。原本一两银子一根的根菜,说成了一个铜子一根。家里大人才晓得被他们便宜卖了,非让还钱,要拿菜回家。呐,他们收的钱都在这儿了。”
顾皎捡起那几个铜子儿,“这些钱,买根菜?”
她看看李恒,再看看魏先生。
魏先生老脸一红,什么还菜回家,都进他老人家的肚子了。他见李恒也指望不上了,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夫人,咱们打个商量?该补的钱补了,事儿就这样了了吧?让孩子们先回去?再说了,那点点根菜,岂值那许多银子?”
柳丫儿却认真道,“先生,根菜可贵可贵了。我奶在的时候,说一根手指值当的不是一两银子,是一条命。”
果然,顾皎惊讶地捂着嘴巴,“一根一两银?果然那么贵呢?我还当小孩子没说清楚。是甚好东西?吃银子的呢?”
李恒蓝眼睛里含着笑,只看着顾皎如何演戏。
“根菜呀。”柳丫儿回,“前几天勺儿爹带了来做菜的,说因为太少了,只给先生做了一小碟子。先生,好吃吗?”
六只年轻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魏先生。
魏先生饶是脸皮厚,也有点承受不住。这回是真栽了,已经进肚的东西,肯定是人家说多少钱就多少钱。
柳丫儿还落井下石,“贵是因为很难采的。只有在龙牙关口上面有一小块儿地方,不晓得什么原因,一直都不结冰的。那边儿的土很好,长了这般菜。可是要爬上去可难了,每年都有人因为去采跌下来断了腿。我奶说,凭它什么好东西,都不值当用人命去换。这吃的不是菜,是命,太奢侈了。”
同样两个字,明晃晃地打在先生脸上。原本白皙的脸,红了青,青了紫,好看得不行了。
顾皎正准备要再奚落几句,没想到后面的戏又上场了。
一个中年模样的妇人慌慌张张地跑到庄口,见那两个小孩,立马抓过去,一顿揍屁股。小孩正吃糖呢,哪儿想到被打?一个个扯开了喉咙哭起来。
立刻有守在门口的几个小子上去,似要阻拦或者将人赶走。
妇人立刻坐地上,一边拍着地板一边叫,“上辈子来的冤家,你们爹好容易上山采的,拼着半条命弄了两小篮子回来。就指着拿去城里卖了,好还家里的欠债,再换开春的粮种。一年到头,盼的就是这点儿钱,你们大哥要娶亲怎么办?我好生生地放在厨房里,还特别挂梁上,怎么就被你们弄出来了?又怎么被人家用几个铜子儿骗了呀?”
一个稍大些的见妇人那般伤心,帮她抹眼泪,也道,“娘亲,我和弟弟看你和爹辛苦,便想着自己拿来卖。勺儿姐姐前几日有买的,我不知道只能卖那些钱呀。”
“是谁买的?你说!”
小孩儿扭过头来,视线在几个大人里面挑。
魏先生也还是要脸的,也吃下了顾皎给的这个暗亏,便站了上前去。他正欲开口说点什么,那小孩子便指过来,“娘,就是他。”
妇人跟着看,见魏先生衣着光鲜,晓得便是庄子里得用的人。她跟人挣不过,干脆两手打地,挣扎着哭起来,“哎哟,你个上辈子冤枉死,这辈子来讨债的。你让娘怎么办?”
一时间哭声大作,娘儿几个抱头痛哭。
魏先生石化在原地,半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任他智计无双,如何人前耍赖皮,但和真不要脸的比起来,又是要脸的。特别是现下顾皎在旁边盯着,门口围了好些小子看着。
“钱,要钱是吧?”他问。
这是认栽了,要付钱。
妇人满面泪痕地看着他,点头,“大爷,一两银子一根是批发价,零售更贵。”
还得寸进尺了。
顾皎真是佩服到极点,不知勺儿爹哪里找来的人才。
李恒清了清嗓子,看她一眼,适可而止吧?
顾皎摊手,戏唱到这儿,她其实已经无法把控了。只等妇人自由发挥,再去扫尾。不过,她还是假意道,“岂能让先生破费了?柳丫儿赶紧回东院找海婆,拿三十银子出来。咱们初来小庄,可不能亏了庄户,坏了名声。”
名声二字一出,魏先生头更痛了,只觉着顾皎跟他一模一样,简直不晓得高抬贵手四字怎么写。
“罢了罢了,我来给钱就是。柳丫儿别跑了,你家夫人就爱看先生笑话。今日且让她笑一笑。”
柳丫儿也是个小机灵,“先生怎地如此说话?咱们夫人一向最大方,日日都关心魏先生吃食呢。先生不知道,夫人亲自去后厨交待——”
顾皎用力清了清嗓子,柳丫儿立刻闭嘴。
李恒确实有些忍不住笑了,转身掩饰着,嘴角高高吊起来。
魏先生认命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雪花银来,约莫有十两。他掂了掂,估摸是不够的。
银子递到妇人面前,妇人是不收的。她偏头,抽泣道,“不够。”
“我知不够,你先拿着这钱,剩下的等我问几个问题再给。如何?”他道,“那边站着的是这庄子的主人家,李将军和顾夫人。他们做了这个见证,我绝不会亏你钱,对吧?”
妇人半信半疑,求助地看向顾皎。顾皎对她点点头,柳丫儿也道,“婶子,咱们夫人最好了,从来不坑人钱财。”
妇人这才接了钱,紧紧地握在手中。
“你说根菜是卖去城中,卖给谁?”魏先生半蹲下来,耐心发问。
她抹干眼泪,“孙家的大爷,每年都要包去一半。谁知道他是自己吃,还是送给谁?”
“一年有多少?”
“我家那个上山好几次,也只得了二十来根。”这回妇人是真有点伤心了,“靴子坏了好几双,手全抠烂了,胳膊上划出来好几条伤痕,都见骨了。这些钱扣了买药钱,也没剩多少,还得省着花才行。”
魏先生点点头,叫旁边的小子们退开,又让随身的一个去再拿二十两来。
他道,“大婶,咱们得说清楚了。你家孩子拎着菜来庄前,本要守着卖给勺儿的。我见了,便问多少钱。孩子说这东西山里挖出来的,到处都是,便宜得很。让我看着给几个铜子儿就好——”
小孩子怯生生地垂头,说不出话来。
妇人眼睛咕噜噜转,干嚎道,“胡说,我家孩子才不会乱说话。明明是几十两银子!”
魏先生多说无益,将银子给她。
妇人拿到三十两,紧紧捂在怀里,冲顾皎和李恒磕头,拽着几个小娃就要走。
柳丫儿忙道,“婶子,你出去对着邻居可要把话说清楚了,咱们小庄上银货两讫,没欠过你钱。”
妇人忙点头,“晓得。”
顾皎叹口气,站到魏先生身侧,“先生,民生多艰啊。”
魏先生早就被气得心脏病发了,哪儿还忍得住?他扭头,冲着顾皎便来了句,“你个死丫头,怎地那么多鬼心眼?”
她大吃一惊,“先生说的是什么呢?你哄了人家小孩儿——”
“还装鬼呢?我哄小孩儿?我用得着么?我堂堂魏明,行走不改姓,坐不改名,掌着千军万马的营生,用得着去哄个小孩?”
“也难说。”顾皎见他并不怒得十分厉害,且当场发出来,还真没往心里去,对自己也算亲厚,便道,“先生若是为了一口好吃的,也难说。”
李恒则是架着先生往里面走,“别在门口吼,实在有损先生的威名。”
“你们两个,合起来哄我?”魏先生冤枉得要死,很不甘心地嘟囔,“真是造孽,一点也不懂事,为了恶作剧令人凭白受伤——”
“先生冤枉,我可没专门找人演戏。那婶娘的男人还真是上山受伤的,可不是因为我。”顾皎终于也承认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不就一句话吗?”
“那能是一句话吗?先生什么修金路银路,令我二哥回家找爹吵闹。爹什么话也没说,晚上都睡不着呢。先生良心可去哪儿了?我那日和长庚说的是什么?先生不仅不好好听人说话,还冤枉我奢靡。”顾皎委屈得很,“人家吃穿通不讲究,怎么就奢靡了?”
魏先生打哈哈,“那不是你二哥傻吗?话赶话不就——”
“我二哥是傻啊,可他先生不是你吗?先生不教导就算了,还真是好意思瞎扯。咱们前脚才讲好了,你找师傅和良种来,我配合你让龙口的地主出钱投资。章程还没定下来,你立马实际操作给我看如何坑我爹的钱。有意思吗?再说了,我坑我爹算是天经地义,你坑的算什么呢?”
“哟,这都被你看穿了?”魏先生略有点儿小得意,“且做个好样子给你瞧瞧,让你以后有例子参考。”
顾皎没好气,“先生,我可不傻。”
“不过,太抛费总是不好的。”魏先生给自己挽尊。
顾皎顿了一下,认真道,“先生,大道理我是讲不出来的。刚巧那婶子说起根菜,真提醒了我。她家年底和年头靠它卖钱,扣了各种抛费和医药钱,用剩下的才能撑过去。可若是哪天,孙家人,或者别的什么人吃腻了,不买了,她家该怎么办?去哪儿找钱过年?又怎么在开春的时候花钱买种,下田,租牛耕地呢?”
这几个问题,竟把魏先生给难住了,他不禁收起嬉皮笑脸,认真想起来。
“先生爱吃喝不是错,妇人爱脂粉也不是错,有钱的地主撒钱求个什么玩物也不是错,只要他们将钱散出去,总能令一些人找到活路。否则,钱囤在人手中不动,积起来一点不流出去,下面无钱的人该怎么办?”
她瞪大眼睛看着魏先生,“先生,你说我奢靡,我这几日万万是想不通的。钱抛费在吃上面,没了就没了;可我用来修路,修水渠,修河堤,全是利民生的。即便现在多花了钱,但过去几十年后东西是还能用的呀。往日做些水利,均是城中以摊派徭役的方式,庄户们不仅要出免费的劳力,还得自带工具和每日的饮食。现在,我将这事做了,不要城中出徭役,还给干活儿的人提供一日三餐;那个婶子的男人,也不必上山拼命,尽可来我这边做活,一样吃饭,还安全。”
“钱如水,流水才不腐的哇。”
“都是我的胡思乱想,也不知道对不对。可是先生,我不是和你胡乱罗唣,我也是有道理的。”
说完,顾皎看一眼李恒,很有些不好意思。
李恒拍拍她的头顶,她总是有很多道理。
魏先生却如坠入梦中一般,呆立了半晌。
良久,他猛然一击掌,似有开悟。
男子汉大丈夫,知错能改便是善行。他利落地拱手,便要向顾皎鞠长躬。
李恒忙将他扶住,“先生,皎皎还小,受不得你这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