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醒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他一向体热,再加上火墙被烧得发烫,身边还缠着个活人,额头有些虚汗。
揭开衾被,顾皎一段白藕般的胳膊搭在他胸口。
小丫头缠人,不仅是醒着的时候,睡着了同样。如此大的床铺,她总是能准确地找到他的位置,然后死死地巴着他不放。她体虚,四肢皆冷,倒是一个很好的冰镇器。因此除了一开始有些抗拒外,他也越来越适应她的存在。
只之前十分警醒,现在处于温暖和终日饱食的环境中,居然醒得越来越晚了。这不免令他起了警觉,若是现下上战场,只怕是要拖累兄弟们。
如此一想,便再躺不住,立时起身。
顾皎被挪动,半睁了睁眼睛。
“又这么早?”她咕哝一声。
“你睡。”他道。
“过年,多睡会怎么了?咱们都还在长身体哎。”她抓着他胳膊不放,“延之,你还可以长高,真的。”
李恒见她脸酡红,说着一些小孩子一样的话,那双平日转来转去的黑眼睛只剩下两卷长睫毛,忍不住俯身亲了一口。
“乖乖地,等我回家。”
李恒穿戴洗漱好,出房门,在院子里散了一会儿,又打了一套拳活动身体。舒适消磨人的身体和意志,不过在有火墙的屋子中多住了几日,身体便有些钝化了。
待全身发热后,再进屋洗漱,却见顾皎已经起床,披头散发地靠在塌边看书,且有得乐。
“今日早晨怎么没见你折腾先生吃食了?”他问。
顾皎将书盖在胸口,“略让他喘口气,歇歇。”
李恒见她眉开眼笑,目光流转,却带着戏谑的表情,“你私下又做了甚?怕不是先生已经入套了?”
“延之,你这人好没意思。”顾皎坐起来,“怎么可胡乱猜测,我是那样的人吗?”
是的,跟先生其实一样一样的。
李恒便更确定了,先生果然入套。
“我今日忙正事呢,外头修路开工。我本想去动第一铲土,寿伯说不合适,只好在家里想后面的许多章程。”顾皎眉眼生动,“延之,你可不许坏我的好事。”
早食完,李恒惯例去寻先生。这几日接了许多帖子,四面的人家都在请吃,他们一个也没同意。那些人这边的门路走不通,自然会去找顾青山,也就该动作起来了。
走得前院,先生摇头晃脑在回廊下散步,手中不知拿着什么在啃。
“先生。”他叫一声。
先生立刻将手背在身后。
明明都看见了,还藏什么呢?
李恒走过去,伸手一捞,抓住了魏先生的手腕。他手中一根巴掌长短白玉指般的东西,已经被咬了一口,缺口的地儿散发出盈盈的玉光和水色。
“这是什么?”他问。
魏先生挥挥手,“地里挖出来的,生吃也得,味道还不错。”
李恒挑眉,放开他的手,道,“志坚今日将人带过来交给长庚和寿伯,你不去看着?”
“有什么好看呢?夫人修路这事归顾家管,后面要太抛费收不住口,与咱们无关。”他又咬一口,“那小丫头片子,这两日折腾得我够呛,你说她,怎地如此胆大包天?我可是先生,是她丈夫的先生。”
李恒便有些戏谑,“先生,这不是你自己给我看中的?怎么就嫌弃起来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我只当她心怀天下,没料到她贪图安逸,要不得要不得。”他再两口,将东西一气儿吃完,“年龄太小,不懂事,还须得再教教。”
李恒忍住心里的笑,云淡风轻道,“先生既然不愿去看,那我自去役所了。对了,顾青山那边的事情——”
魏先生大度道,“他比咱们积极,在推进着呢。说请那几家人聚了好几次,收保安费差不多稳了。一半给咱们养军,一半留着修河堤。哪家要修,便报上自己修哪段,有多长,自己出多少。相应地,咱们便按照总数,抽多少保安费补贴给他们。皆大欢喜呢。你瞧着吧,等雪化得差不多了,河岸那边要热闹了。龙口这点子民夫肯定不够用,我让万州那边带人来,顺便再让他们做点吃食的小生意,十分完美。”
“天下的钱,都进先生的口袋了。”
魏先生又叹气,“哎,想着咱们好的大师傅和良种,无端端要送给那死丫头,心里便不忿得很。你说说,不就吃她几顿好的吗?何必跟老先生计较呢?延之,这个教妻如同——”
李恒听不下去唠叨,一溜烟跑走了。
辜大看着自己和阿伯不一样的早食,预感这群人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周志坚每日巡视得更加严了,检查各人上工的时间,干出多少活儿,饭食也开始按照出活的多少来分配。他自然日日都能有块肉吃,但许多身体跟不上的便不行了,只得杂粮粥和馒头。
“许是要差下去了。”阿伯哀叹,“这才没一月呢,就要变卦了。”
“阿伯不要乱说。”辜大分了一半肉给他,“好生干活,不拘多少,饭总是能吃得饱的。”
辜大盯着周志坚,那人正在看着厨下的人分馒头。
早食完,各人自起身,拿工具上工。
周志坚却出声,命人站着不动。因不知他要做甚,便全体看着他。他从第一排开始走,点着一两个人,“你,你——”
然后第二排,直至最后一排点中阿伯。
“刚被我点着的人,站出去。”周志坚指了指饭堂外的阔地。
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动,阿伯的腿肚子已经开始颤抖了。
“还不快些?”看守的大兵手便搭上了刀把。
群人情绪有些起伏,眼见要对峙起来。
辜大便走出去,稳着声音道,“敢问周大人,是要将咱们分开,如何处理呢?”
“点中的,拿上工具,跟着前面的人去小庄。”周志坚道,“从今日开始,你们的住处和饭食由小庄负责,活儿便是修路。如何修,怎么修,那边有管事的人说了算。”
说完,周志坚笑了下,“前几日听见人说役所窄小,屋舍不够,住起来不便之处颇多。今日便给你们让出些位置来,最是两便。”
去小庄?辜大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起来。那些被选出的人,包括阿伯,要么年纪大,不太干得动重活;要么身体弱,平日动作便慢。居然选这波人去小庄?他心中如同火烧一般,隐隐有些东西要破体而出。然周志坚盯得他死死的,他一动也不能动。转念间,心思百转,他笑道,“去小庄好,阿伯放心,那处修路并不比这边苦多少。”
阿伯不太肯信,其它人也半信半疑,但终究是无法,被大兵并推推着往外走了。
辜大追出去两步,在门口被周志坚挡住了。
周志坚那双虎眼,只瞪着他,将他瞪得往后退。
“辜大,你要做什么?”他问。
辜大摇摇头,道,“大人,我干活厉害,修路没问题。”
“修路是轻省的活,岂能显出你的本事?”周志坚道,“你,连同这些剩下的兄弟,身强体健,正合适给你们派个好差事。”
“大人请讲。”后面又站上来几个人。
周志坚扫过他们急迫的脸,道,“这近一个月,在役所吃住都好吧?”
“好。”辜大回答得坚定。
“这般生活,比起外面的庄户,可少了什么?”
少的可就多了。
“老婆。”
“孩子。”
“热炕头。”
只有辜大道,“自在。”
周志坚笑一下,问他们,“想要吗?”
这次没人回答了,因为所有人炙热的眼睛直接给出了答案,想。
“想?”周志坚问,笑脸立刻变成了凶脸,“凭什么?你们杀过的人活不过来,那些罪还没偿还清楚。你们想要的,有人愿意给吗?”
眼睛里的光,灭了,只除了辜大。
辜大道,“大人,夫人说过,但行好事,莫求回报。现下才一个月,咱们什么都保证不了。可一年,两年,十年呢?”
“好!”周志坚赞赏地看着他,“所以说,才有个好差事给你们。开春化雪后,河岸便会漫起来,整个龙口都会开始做一件大事,修河堤。北边的民夫,南边的工匠,外面没办法糊口的妇人,都会来此地。你们便跟着他们一起,将河堤修起来,修得一日是一日。长久相处,若无伤人事件,帮着维持秩序,保障安全,我便会向将军大人求情,放你们自在也行。”
“这事,能干得了吗?”
“能。”轰然而起的欢呼声。
辜大也被这胡萝卜吊得有些激动,他强行压□□内热血,扭头看不远处缓行的阿伯那一队人,竟渐行渐远。
李恒在庄口站了一会儿,从门边的小台阶上围墙。从高处看,看得更清晰一些。
一行十来人在田野中,寿伯和长庚在路口等候。
看了黄历,今日乃是适宜动工的好日子,然顾家那边的工匠和民夫还未就位,便先着役所的山匪开工。
那些人来,似还有些惊慌。
寿伯站出去,说了一番话,又指着小庄后围墙的一排木头房子。那处原是庄子里的牲口棚,现分了一半出来,重新用木头补了墙壁和屋顶,隔了几个小间出来,可供人居住。
长庚又支起竹竿,有小子将一串两串长长的鞭炮挂上去,点燃。
噼里啪啦,一阵阵爆响,惊动空山。
长庚在烟尘中,举起竹竿绕着那些人转了一圈,然后沿着围墙去木棚。
寿伯让另一个小子上大公鸡,抓着翅膀,拔掉颈项上的毛。只一刀,红色的血线喷出来。他拎着翅膀,顺着庄口土路的方向,四面都淋上了热血。
驱邪,去晦气,再用香烛敬天地,告知欲做何工事,便可开挖第一锄头。
李恒是主人家,可他是将军,不会在这事上出面;顾皎立导修路,但却是女人,也不合现下的规矩;魏先生又旗帜鲜明地以奢靡为借口否定了修路的方案。仅剩的,有资格为这条路开工主持的,便只有长庚了。
长庚丢掉竹竿,拎着一个锄头过来。
他选了个全是沙土的位置,用力挖了下去。
“从这里,便开始修吧。”他直立起身体,指着远方,“从这里,一直修到官道,到河口,到你们能到的地方。”
阿伯战战兢兢地问,“干活咱们尽会,但每日饭食——”
“管饱。”寿伯笑眯眯道,“若干得又快又好,还有肉。”
李恒看了个全场,待要下围墙,只听得身后‘咔擦’一声,是魏先生咬着他的早饭上来了。
他对着长庚点头,道,“这小伙子,还是很有模有样的嘛。顾青山,调理得好呀。”
“先生,还没吃饱呢?”
魏先生摇头,往下探了探。几个小萝卜头,又拎着篮子探头探脑。他‘嘿嘿’一笑,“吃饱?先生现在已经是追求吃得好啦,层次不同。我得赶紧下去,多买些存着,等后面那些土匪的小灶单开了,我去使钱搭伙,就用这些菜。哎,所以说,吃的东西被人制住了,就不是个事。”
李恒看着他火烧火燎往下跑,出了庄门跟小毛头们交涉。
几个铜钱,便换了人家一大篮。
他笑了一下,先生这次怕是要跌个大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