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顾皎对于修路的设想很庞大,从官道开始至小庄,从小庄至龙江河边,再从河边到大庄,直至顾家庄,最后连通各个不同地主的地盘。 此为主路,一概两车宽,就地取河沙和指头大小的卵石做路基,石灰搅拌黏土和煤渣做三合土平整路面。她原本想用水泥,但开采矿石乃是大工程,已经等不及了。因此,折中用已有的石灰,效果上会差些,但也够意思了。
计划当然是好的,只各种现实条件约束,最终肯定是要打折扣的。譬如说石灰可能已有了,但因其开采和烧制困难,造价高昂。
她便先将自己的想法隐起来,听长庚说,以了解此地惯常的做法。
长庚先说,初步计划里采用的是就地取材,多用卵石堆砌路边,再去河边采沙铺路基。
“贵,又慢。”魏先生对长庚的方案只三个字评价。
顾皎看魏先生一眼,这样朴实无华的方案,还嫌贵呢?那她的方案说出来,岂不是找死?
长庚赤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还挺倔强的。他直着脖子,看着魏先生道,“先生,没有想象中那么贵。”
“先生的意思?”她问。
魏先生却又不说了,连连摆手,“我就嘴没把住门,多话了。夫人自家修整,我不便开口的。”
装模作样的家伙,还晓得是顾家出钱,和他没关系的呢?
“那是贵在何处,又如何慢呢?求先生赐教,我和长庚实在年轻,没有主意的。”顾皎眨眼,一脸无知的模样。
魏先生看看她,再看看嘴上无毛的长庚,这才道,“是你们非要我说的,那我就说了哈?”
“请先生不吝赐教。”长庚也是十分知机,立刻就开口求人了。
魏先生便当真开口了,还很老派地摸胡子。
顾皎一脸恭听的表情,心里有些欢喜。这位先生,实在好为人师呢。
“长庚说沙石可就地取,确实也可。不过河滩地的现状你们也见了,无路可走,脚下膈人,又有大片淤泥。上了河岸,至小庄这一路都是小路,十分泥泞,要用来运货是不够的。路况不好,采集现场不好,自然很慢。慢了,便得耗工时,就贵起来。”
长庚略迟疑了下,问道,“先生的意思,就地取土?”
魏先生点头,“土虽绵软,然着实快且方便,最多也就下雨后再修整修整,竟够夫人过马车使了。”
顾皎眨了眨眼,还真当她修路是为了不颠屁股呀?
她想了想,早死晚死都是死,十五岁的大限前最好肆意些。
“我也觉得长庚的方案稍有欠缺,要不要听听我的意见?”
“夫人请说。”魏先生道。
顾皎拉过一张纸,很肯定道,“路一定是要修的,但应先用泥土夯实了做底,再用卵石和碎石做路基,用合抱大的卵石堆砌路边。这样的话,不管是马车来往,还是货车来往,都不怕把路压垮。”
“路边都用卵石砌好了,难的活儿都干了,顺便做些配套。”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碳条,在长庚的图上画了一笔。她这几日趁李恒不在的时候,用毛笔试了试写字。那字之丑,简直不能说是才女写出来的。没办法,这会儿还得藏拙,只能走歪门邪道。因此,她好几次去灶间,让海婆找些好木料烧炭,终于弄出来一小段稍微硬些的,可勉强写写画画。她道,“水渠很重要的,路两边便跟着走水渠吧,把咱们整个主路和水渠连通,一并给干了。”
长庚脸色就有点变了,他的方案魏先生都嫌贵,夫人的怕是更铺张了。他悄悄看一眼魏先生,果然眯起眼睛,很有些意趣的模样。他待要开口劝,却被魏先生给按住了。
魏先生道,“夫人,继续。”
顾皎听出他已经是压着火了,冲他笑,“先生,别气呀。水渠这般好物,修的时候难,但修好了乃是几十年的福气。现在只有从小庄至役所一小段;从大庄至龙江口一段,根本不够用。若是雨水丰沛还算好,等干旱的时候就很抓瞎了。前两日闲逛的时候,我问过长庚和勺儿了,缺水其实也是经常事情。便想了,先将沿路的主水渠修出来,起码能解决一半的问题;等以后有钱了,开几个大水库,在庄中修成一个水渠网,才是大功告成。”
魏先生一手扶额,良久未言语。
长庚有些担心,吞吞吐吐小声道,“夫人,民夫恐不足——”
最重要的,这般大工程,全顾老爷出钱?怕是要疯。
顾皎大手一挥,“我才只讲了一半。”
“还有什么?”魏先生越是生气,越有风度。
她冲他一笑,将小庄出门至官道那一截圈出来,道,“这一段路呢,想修好点儿。长庚,就近找个烧石灰的窑,想办法做些三合土,把咱们路面尽给铺上。这样才平整结实,等那几家人来的时候,马车也好出入——”
最重要的,是不颠簸。
长庚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魏先生眉头高高扬起,又缓缓落下。
“奢靡。”
李恒带着顾琼逛遍了龙口河岸,对可能会修的河堤总数心里有数,便回役所休息。
刚下马,魏先生便气呼呼从里面冲出来,沉着脸对两人道,“你们都给我进来。”
话完,又转身进去,一副火爆的样子。
李恒挑了挑眉,将马放给小兵,自进去了。
顾琼只见过先生话唠,笑眯眯,以及醉酒的样子,何曾见过他生气?他也放开马,追上去问,“妹夫,先生这是怎么了?”
“发脾气。”李恒倒是一脸习惯的样子。
“发脾气?冲咱们吼什么?”顾琼抓了抓头发,“咱们才来,没惹他吧?”
周志坚老早在饭堂门口等着了,冲李恒丢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怎么了?”顾琼不死心地问。
周志坚道,“约莫是和你们的至亲相关。对了,先生吼起来有点凶,为了你们不丢面子,我已经将全部人都清出去了。”
两人的至亲,只可能是顾皎了。
“皎皎?”顾琼坚持道,“皎皎能做什么惹先生生气?即便是有点,先生也就包涵了,跟个小姑娘计较什么?”
“都给我滚进来,脚钉地上了?”先生在饭堂里面吼,似乎还在拍桌子。
周志坚一脸你看吧的表情,将人都给推进去了。
魏先生坐在一张饭桌上,胡子似乎都翘起来了。
“尽天下之良田,以供养万万数之民。”他拍着桌子,有些撕心裂肺,“这句话写得多么好,我一见便心生欢喜,只当天下又多一知己。我想此女必然性情高洁,心胸宽广,必不在小事和个人得失上锱铢必较。为筑河堤,收保安费,我左右筹谋,没把她当过外人。她提起以钱治病,我只当她气我不告而用之,开玩笑的;她要那些土匪做免费工,我只当她生性慈悲,欲导他们入正途,没在延之面前反对过。”
“谁料得人心难足?她要修路,我只当她真是为庄户出入和运粮考虑;她要修水渠,我也同意,这确实福泽后代。可用什么石灰三合土铺路?那是用来铺路的吗?那是修城筑墙,耗几年几十年之民力和财力,保得城中人百年平安所用。现时人家,穷的只用粘土筑墙,稍微有点钱的才用木头,顾青山那边豪富的才用石头。顾家真是养得好女儿,只为个人出行安稳便要上石灰?实在会令天下人侧目——”
魏先生双目炯炯,“延之,你说!”
说什么?
顾琼一脸懵懂地看着魏先生,再看看李恒,道,“先生,你刚骂的,是皎皎?”
魏先生虎虎生威地转瞪自己学生,“不然呢?那尽天下之良田,可是她自己在《丰产论》里写的。你是她二哥,你不知道?”
“没记住。”顾琼不觉得这个有何重要,他的重点在别处,道,“先生,你说了那么多,我只听见一件事。你说你因为欣赏我家皎皎,所以没告诉她便用了她。你用她做了什么?怎么地还说她不该生气,反而该谢你?这是何道理?”
厚颜无耻之人的道理,对自家人不客气的道理。
周志坚摸了摸鼻子,对李恒眨个眼。这憨包,居然主动去找骂的。
李恒丢个眼风给他,既然已经有人去转移先生的注意力,咱们俩便闪了吧。
周志坚看看顾琼,意思再等等,等到势同水火再跑不迟。
果然,魏先生在狂怒中,绝对不容许有人反驳自己。他撩起衣袖,一副要干仗的架势,“来来来,我来看看顾青山是怎么养的儿子。”
“关我爹何事?先生,你是因为皎皎诸多要求生气?又什么可气的?不就是想方设法帮妹夫找粮食吗?还不是为了你们好?”
“石灰铺路是为咱们好?”
“有什么问题?”顾琼胸口挺得高高的,“龙爪岩那边有个窑子,可以烧石灰。”
“好了不起!”魏先生提起声音,“知道那是烧出来做什么用的?”
“我管它做什么用的,皎皎想要,也不是没有,给她不就好了?”
魏先生要掀桌了,“在我这儿,没这道理。你顾家尽有钱,但奢靡浪费消耗的是将军的名声。”
顾琼也被激起凶性来,两手撑在饭桌上,一点也不让,“那先生是不是吼皎皎了?”
“我岂能和她一个小丫头计较?女人不懂事,倒也非自身不正。在自家,乃是父兄没教导好;在夫家,则是丈夫未尽责。我找她吼什么?只找你和将军!趁她年纪还小,赶紧给板正回来,贪图享受,最要不得。”
顾琼发出气壮山河的一声,“我家养得起,我爹有钱。”
李恒扯了扯嘴角,二舅子真傻蛋,又被先生套路了。
先生若真不要夫人张扬显摆,有的折中办法,何必如此?
他冲周志坚一摆头,可以走了。
周志坚便跟着他,一步步后退,靠着墙挪出去了。
出得饭堂,两人合力小心将门关上,那喧闹声便小了一半。
周志坚叹口气,“真是稀奇,先生还演得挺起劲,恐怕是真有三分气。”说完,他看一眼李恒,“夫人也是有才,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用入药和杀虫的石灰铺路?中等些的人家,用它修房子也是用不起的。万州首府郡城的城墙乃是用三合土和巨石制成,但发动了数万民夫,耗费数十年光阴。”
“怕是一点点累起来的。”李恒道,“先是要钱,后是要人,然后修许多路和水渠,最后才在三合土上爆发了吧?先生这般,一半是有点儿气她贪图安逸,一半儿恐是不欲讲道理废话,直接坑顾家一笔钱令她长教训。”
确实这样没错了。
“奢靡。”周志坚道,“先生用了这个词。”
奢靡?
顾皎听见魏先生说出这词,略点了点头,便晓得此间用石灰还是难了。
不想魏先生起身,客客气气说刚忘了有些要紧的事情,须立刻去役所处理了。他大踏步出门,扬长而去。
顾皎眨了眨眼睛,老狐狸又在玩什么?钱又不要他出?难不成是怕开了头边收不到尾,连累李恒?
她转头看长庚,长庚低头,一副沉静的样子,也未出声提点。
她笑了一下,道,“先生必是生气了,嫌我奢靡,又不好教训我。”
长庚安慰道,“夫人也只提出初步构想,中间可有许多折中之处。”
她便再次确定,“我这样,便算奢靡?”
长庚不巧见了这场面,暗道晦气。有忌讳的主人家,决计不肯再用这般的下人;也有迁怒的,也有要当场找回面子的。他只道,“石灰烧制不易,保存和运输不便,现只入药和杀虫,偶有些大富人家用于漆墙。”
原来如此。
顾皎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长庚,点了点魏先生书桌上的纸笔,道,“长庚,我口述一些话,还要劳烦你帮我成文。”
长庚连说不敢,只起身去磨墨和准备纸笔,立时手书起来。
顾皎在前院办完正事,领着小丫头晃荡着回东院。一路遭遇许多出入着整理房舍的仆妇和庄妇,她们见着她都颇为尊重。小丫头便给一一引荐,哪位是一直管着庄上家具的,哪位是看守石仓的,又有哪位一向给庄中供蔬菜和肉食的。
提起吃,她难免又多想了些。
她穿来此地后,既不讲究吃穿,也从不磋磨下人,甚至也不爱金银,怎么就奢靡了?
老狐狸担了个幕僚的名声,其实也惯性思维得很。即便此间石灰贵,但既然有人提出来了,便再问个为什么,不行么?原本修路便是长久之计,完全可以先修路基,等到搞定石灰的技术问题,再铺路面。
只怕,他对她还是有些许偏见。
顾皎咬唇,一时半会收拾不了老狐狸,但绝不能让他坏了自己的好事。
她回东院正房,坐窗边想了许久,问海婆,“若说难得和珍贵,这时节在吃上如何讲究?只这龙口有,而别处又没有的?”
海婆想了想,道,“雪天的一把嫩菜苗,崖上的血燕碗,山中的猴头菇、熊掌和娃娃鱼;春日雪化,从海中逆流而来龙江的鲟鱼——”
“能搞到多少?”
“前面几样都没问题,只鲟鱼要碰运气。”
顾皎微微一笑,“我和将军粗茶淡饭没有关系,千万不能让先生吃不好。令勺儿好生亮亮手艺,若是她一个人做不好,去找个厉害些的掌勺师傅也得。”
海婆不知她为何突然间对山珍海味感兴趣起来,但近日细观,她做事自有章法。连那个冷面冷心的李恒将军,对她的笑也多起来。她便道,“何须那么麻烦?让勺儿将她爹叫来帮忙便是,他也曾做过几次官宴,算是过得去的。”
“那就好。”顾皎起身,从妆盒里翻出四个五两重的银子,“且先使着,不够再来找我要。”
海婆应了一声,袖着钱便出去了。
顾皎深吸一口气,死老狐狸,叫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奢靡。
你便贪吃我的一口,也是双标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