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真的很不好意思打断你,请问你能让所有的仆从都避开主楼这个区域吗?”
伊莎贝拉小心翼翼地问着。
诀窍在于不要让对方产生任何疑心,想要偷偷溜回来看看公爵夫人究竟想干什么,结果却撞见她正与一个看不见的鬼魂交流。
信口开河地胡诌,那是伊莎贝拉最擅长的事情,康斯薇露想着,露出一个没人能看到的笑意。
“当然可以,公爵夫人,”正在介绍着一尊巨大的花瓶的爱德华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她,“不过,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让所有的仆人都不要进入主楼这个区域,除非听到我摇铃。”伊莎贝拉说道,“你所说的关于布伦海姆宫的一切都深深地打动了我,包括这些精美绝伦的艺术品,雅致高贵的室内装潢,更不用说那巧夺天工般的建筑设计——我想我恐怕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绝对单独的空间来牢记和理解你适才告诉我的那一切。”
“一个绝对安静,绝对单独的空间,公爵夫人?”
夸夸布伦海姆宫。康斯薇露提醒她。从我上次与这些英国贵族管家打交道的情形来看,没什么比听到一个美国人真情实意地夸赞有关英国的一切更令他们感到愉快的了。
“是的,爱德华。”伊莎贝拉回答道,表情认真得让人很难去质疑她所说出的话,“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我能感到上帝仿佛也走在我的身旁,与我一同欣赏着这仿佛从天堂掉下来的恩赐——布伦海姆宫。你知道的,爱德华,美国并没有多少像这座宏伟的宫殿一般的建筑,更不可能有哪一座能让我如此全身心地沉浸在其中,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
爱德华原本严肃的神色一下子便缓和了下来,微微地点了点头。
“‘从天堂掉落的恩赐’,说得好,公爵夫人。那我便先去嘱咐仆从了。”
“谢谢你,爱德华。”伊莎贝拉露出了先前爱德华所向她要求的那样礼貌而又克制的笑容。
“只是,还有一件事,公爵夫人。”爱德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面露难色,“如果公爵阁下希望使用图书室——”
告诉他你相信他的能力,康斯薇露立刻说,尽管她没有把握这一定能成功。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想出打发公爵离开的借口的,爱德华。”伊莎贝拉说,没有犹豫便采用了康斯薇露的意见,“想必你是可以理解,全身心地沉浸在布伦海姆宫的魅力之中,并深切理解这座宫殿之于斯宾塞-丘吉尔家族的意义,对我的重要性吧?”
“当然,公爵夫人。”爱德华向伊莎贝拉微微鞠了一躬,向后倒退了几步才转身离开。康斯薇露追了上去,直到看到他消失在通向仆从大厅的楼梯的侧门之后,她才飘回了伊莎贝拉身边。
他走了。康斯薇露说道。自从上次在纽约街头发生的那起惨祸过后,她们才发现伊莎贝拉具有能看见除了康斯薇露以外的其他鬼魂,以及能与他们交谈的能力——尽管让康斯薇露感到困惑的是同为鬼魂的她竟然看不到也感受不到另一个鬼魂的存在。当伊莎贝拉突然激动地告诉康斯薇露她看见了马尔堡公爵的祖母的灵魂时,尽管没有怀疑对方的话的真实性,康斯薇露还是为她做出的决定吃了一惊。
假如这一次就跟纽约那一次一样的话,伊莎贝拉那时在心里对她说。我与马尔堡公爵的祖母是无法像我与你之间那样作出心灵上的对话的,如果我想要接近她,我与她的谈话就很有可能会被人听见,不行,我得让爱德华清空整个主楼。
主楼?为什么不是侧翼?饶是康斯薇露此刻心里冒出了无数疑问,她能问出的也只有这一个。
噢,对了,我忘记了你根本看不到她。伊莎贝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她在空中漂浮的速度慢得就是一只蚂蚁也能走得比她快,布伦海姆宫这么大,再给她半个小时,她也未必能飘到侧翼去,再说了,在那之前,我们就能把她拦下来了。
伊莎贝拉,你不觉得这个决定作出得太仓促了吗?康斯薇露犹豫着问道。尽管她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如此打算——爱德华才把那据说对布伦海姆宫了如指掌,正是伊莎贝拉此刻最为需要的公爵遗孀夫人介绍给她,下一秒她就能看到夫人的鬼魂在宫殿里游荡,任谁都想把握住这哪怕是三流哥特也不敢写出的巧合。然而,康斯薇露敢说哪怕是在一百多年以后的时代,能看见鬼魂也绝不是一个能轻易被他人所接受的能力,更不要说是现在了,倘若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被人发现伊莎贝拉竟然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伊莎贝拉不以为然地反问道。祖母的灵魂冒着把自己的孙子吓死的风险去警告公爵阁下他的新婚妻子竟然能看到鬼魂吗?假如她愿意把她对这宫殿所了解的一切告诉我,那便是最好的,假如她不愿意,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现在,唯一需要移除的障碍,就是爱德华了。
我觉得我们刚才配合得挺不错的。
就在她们两个在主楼的走廊上寻找着马尔堡公爵的祖母的灵魂时,伊莎贝拉突然对康斯薇露说道。
你觉得那算得上是配合吗?康斯薇露笑了。
当然!伊莎贝拉立刻说道。你有着更多与这些贵族们打交道的经验,而我则有着从小蒙混那些来查房的护士们的演技,你看,就连爱德华那么精明的人都被我们蒙混了过去。
别太得意了。康斯薇露告诫着她。我们能打发爱德华离开,多半还是仰仗了你作为公爵夫人的身份,马尔堡公爵的祖母未必就能那么好应对——
我认为我能看到她并不是一个巧合。伊莎贝拉若有所思地想着。不可能爱德华才告诉了我她的存在,随即她就出现在了房间之中。
也许那正是你能看见鬼魂的条件。康斯薇露提议道。你必须先知道那个人的存在——
她在那儿!她在那儿!伊莎贝拉激动的心声打断了康斯薇露的话,后者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一副巨型挂毯跟前,对着一团空气恭敬又有礼地开口了。
“马尔堡公爵遗孀夫人?”
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康斯薇露却可以想象那个鬼魂一定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因为有那么十几秒钟,伊莎贝拉一直保持着身子前倾,双眼瞪视着前方的姿势,似乎是要靠眼神来让对方相信她确实是能见到鬼魂的存在的,又过了安静的几十秒,康斯薇露听到半空中传来了一个疑惑的声音。
“你是谁?我从未在这儿见到过你。”
那个声音并不显得苍老,也不沙哑,但仍然能听得出来属于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令康斯薇露感到安心的是,这个她看不见的鬼魂听上去似乎还算冷静,语调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我是马尔堡公爵的妻子,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伊莎贝拉说着,她听上去反而还比弗兰西斯·斯宾塞-丘吉尔要紧张,“昨天才第一次来到布伦海姆宫。”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几秒钟后,伊莎贝拉又添上了一句,“放心吧,我把仆人都遣开了,没人会听到我们之间的谈话。”
“又一个美国人?”比起眼前这个年轻女孩能看见自己,这个鬼魂似乎更加在意伊莎贝拉的身份,。她正严厉地瞪着我,康斯薇露。伊莎贝拉在心里喊着她。我该怎么办。
她的话登时让康斯薇露想起了去年她与兰斯顿侯爵的母亲打交道的经历,那也是个极尽挑剔的遗孀夫人,好似生为一个空有财产却无地位的美国人在她眼里便是一种罪一般。
谦卑一点。康斯薇露叮嘱道,千万别把你的直脾气显露出来。
“是的,我是美国人。”于是伊莎贝拉温和地回答着。
过了几秒钟,康斯薇露才再次听到对方开口了。
“你怎么能看到我?”马尔堡公爵的祖母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不可思议,康斯薇露仍然可以从她缓慢的声音里听出她生前属于英国贵族老夫人特有的冷漠傲慢,然而又夹杂着微弱的欣喜与愉悦,“我在布伦海姆宫已经游荡了十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我,也没有一个人能触碰到我,能听到我说话。这座宫殿见识了那么多的死亡,然而却只有我一个鬼魂孤零零地在这儿行走,我几乎都要以为上帝早已遗忘了我。”
千万别说“上帝这不是派了一个美国人来找你吗”这样的话。察觉到伊莎贝拉的心思,康斯薇露赶紧警告道。
“上帝这——怎么会遗忘您呢?”伊莎贝拉生硬地转过了话语,“我不得不说,能够在这里见到您,是我莫大的荣幸。”
“别奉承了。”弗兰西斯·斯宾塞-丘吉尔的语气里带了一点讥讽,“你肯定知道,我的儿子,伦道夫,也娶了一个美国女人。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梦想着嫁来英国的美国女孩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无论你再怎么讨好我,都没有用。我很高兴上帝没有遗忘我,但我更希望他忘记了,而不是又给布伦海姆宫送来一个美国女孩。”
“我倒不这么想,”伊莎贝拉大胆地开口了,“能够一个活人看到您,感知到您,听到您的话——不管是一个怎样的人——难道不比没有好吗?莫非您认为,上帝将一个有着能够看到鬼魂的能力的女孩送进斯宾塞-丘吉尔家族,仅仅只是一个巧合吗?”
“你曾见到过很多个鬼魂吗?”弗兰西斯·斯宾塞-丘吉尔的语气十分严厉,康斯薇露能想象得出她上下扫视着伊莎贝拉,掂量着对方的话语中有几分是真实的模样。但她应该不会怀疑——康斯薇露思忖着——毕竟伊莎贝拉能看到她就是最好的证明,那么她究竟想证实什么?
伊莎贝拉,说实话。她嘱咐着对方。
“没有,夫人,只有一两个。”
“你是被诅咒了……还是?为什么会具有这样的能力?”
“生了——生了一场病以后就能看到了——”伊莎贝拉这句话也不算完全是谎言。
“你还能看到别的也留在布伦海姆宫里的灵魂吗?”
“不,夫人,只有您一个。”
她看上去有点失落,康斯薇露。伊莎贝拉在心里说。你觉得她留在布伦海姆宫一直没有离开的原因可能是等着另一个鬼魂吗?
这是一个值得一试的可能性。康斯薇露思考着,她知道这些一辈子都在贵族社会里摸爬滚打的女人们都有着甚至十倍于她的父亲的城府,她们最讨厌的,恐怕莫过于一个初出茅庐的美国女孩在她们面前卖弄手段。伊莎贝拉,直接询问她或许会比较好。
“您——您是希望能在这儿遇到另一个鬼魂吗?”
“既然我都已经死了,而你也不太可能把这件事情说给任何人听。告诉你也无妨。”正如康斯薇露所估计的那样,弗兰西斯·斯宾塞-丘吉尔的语气放缓了些,听起来没有那么富有压迫感了,“我一直希望能再遇到我的丈夫,约翰,在他临死的那一天,我没能来得及告诉他我爱他——”
“我相信他知道这一点的。”伊莎贝拉真心地安慰着对方。
“他不知道,我从未告诉过他。”
或许是因为看不到对方,康斯薇露发现自己能更好地从弗兰西斯·斯宾塞-丘吉尔的语气中感受到她那微弱却又醇厚的哀伤,但可以想见的是,伊莎贝拉此刻眼中的她脸上的表情必然是无懈可击的冷静,让旁人看不出分毫情绪的波动。
“第七代马尔堡公爵很有可能也在这儿,只是夫人您看不到而已。”伊莎贝拉说,“同为鬼魂,并不代表着就能看到彼此。”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而鬼魂却是1。”康斯薇露只听见弗兰西斯·斯宾塞-丘吉尔幽幽地说道。还记得公爵阁下是怎么迫使你与他达成协议的吗?康斯薇露提醒着伊莎贝拉,或许你可以用同样的方式与他的祖母也达成一个协议。
“或许我能为您做点什么,”闻言,伊莎贝拉露出了一个纯真的笑容,“我还不知道究竟在怎样的条件下,我才能看到别的鬼魂。但我的确是在爱德华——他是如今这座宫殿的管家——”
“我知道爱德华是谁。”弗兰西斯·斯宾塞-丘吉尔哼了一声,“我刚与我的丈夫成婚不久,爱德华就来到宫殿里当男仆了,他那时还是一个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三天两头就能收到一封来自村子里的姑娘的信件。谁也想不到他竟然甘愿为了这份工作终身未婚,还一转眼就成了一个既乏味又无趣的老头子。”
“——就像我刚才说的,爱德华领着我参观布伦海姆宫时,才突然见到了您。”伊莎贝拉接着说了下去,“倘若您也能为我多讲讲关于这座宫殿的事情,或许我就能看到您的丈夫,第七代马尔堡公爵的灵魂。”
“你的意思是,”康斯薇露一听弗兰西斯·斯宾塞-丘吉尔的语气,便知道她已经看穿了伊莎贝拉的把戏,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在你既不知道我的丈夫是否还留在这座宫殿里,也不知道你是否能够看到他的前提下,你希望以此为交换,从我这里学来一些能够帮助你成为一个称职的马尔堡公爵夫人的知识,是这样没错吗?”
“这的确是一种描述我的行为的说法,没错。”伊莎贝拉顶住了弗兰西斯·斯宾塞-丘吉尔语气中的尖锐与不满,坦然地回答道。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些吗?”弗兰西斯·斯宾塞-丘吉尔的语气有些不以为然,“至少上一个走进这座宫殿的那个野蛮,毫无家教,只懂得卖弄风骚的美国女继承人便对此毫无半点兴趣。”
别撒谎,伊莎贝拉。康斯薇露说。她能看得出你是否说了真话。
“为了能赢得与您的孙子定下的协议。”
于是伊莎贝拉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十七世纪英国诗人约翰·多恩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