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伊莎贝拉走进餐厅时,她并不知道马尔堡公爵是为了什么而生气。
先不说直接从书房来到了这儿的她根本没有任何时间今日的报纸,更不要说在1895年的世界,默认会送给女士的报纸绝不会是纽约周报这样严肃的刊物,而是《一月一帽》,或者《时尚》这样的杂志,那上面绝不会出现哪怕是一个字的新闻。随后她所露出的那个幸灾乐祸的笑容,也不过是因为她注意到了公爵肿胀的颧骨,淤青像一块奖章般粘在公爵那张既骄傲又漂亮的脸上,使得伊莎贝拉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显然,这大大激怒了公爵阁下。
“能让我与公爵夫人单独说几分钟话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折上了报纸,公爵阁下的语气很平静,然而那些在他身后依言褪去的男仆们与管家却看不到他此刻转向伊莎贝拉的眼里的盛怒与冰冷。等听到爱德华轻轻关上餐厅的木门的声音以后,他才重重地将手上的报纸甩出,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伊莎贝拉面前。
“这是你的杰作吧。”
公爵的语气里带着某种令人不适的腔调,就像用指甲抓挠黑板所发出的声音会让人产生的感觉一样。大感不解的伊莎贝拉弯腰捡起了报纸,康斯薇露也凑在了她身边,她们一眼便看到了头版标题,以及标题下的那幅漫画。
如果你昨晚没有给公爵阁下一拳的话,康斯薇露在她心里说道,这篇报道也足以做到同样的事情了。
比起这篇报道对公爵可能的伤害,伊莎贝拉倒是更加在乎这篇报道上写出的她所不知道的新信息。
我不明白,艾略特勋爵怎么就成了我背后的男人了。
她一边在内心嘟囔着,一边将报纸又翻过去了一页,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
这些报纸为了增加销量而能使出的下三滥手段实在令我感到惊异。伊莎贝拉忍不住边看边对康斯薇露说道。说真的,有谁会相信艾略特勋爵竟然会对我有任何感情——
事实上,我也为这一点感到惊讶。康斯薇露说。大部分美国的报纸——除了少部分极端严肃的刊物——向来不惮于对国内的各类公众人物大放厥词,即便是捕风捉影的谣言也敢写在头版上。但无论是哪一家报社,提到国外的王公贵族时都会极其小心,要不是真的从本人口中得到的消息,怕是不敢如此高调地放在头条上。
我们讨论的可是艾略特勋爵——那个满脑子只有女人的大腿的艾略特勋爵。伊莎贝拉不以为然地对康斯薇露说。他不可能对我有任何的——见鬼,该不会这就是公爵现在看起来这么怒气冲冲的原因吧?
不太可能。康斯薇露说道。他将报纸丢给你的时候,明确地说了一句‘这是你的杰作吧?’我猜比公爵阁下的伴郎实际对公爵夫人有意这件事更让公爵阁下愤怒的是他竟然成为了一则花边新闻中的男主角,对于那些英国贵族来说,没什么是比这更值得感到羞辱的事情了。
康斯薇露说话的功夫,伊莎贝拉已经看到了文章的最后一行,她的速度向来很快。刚一抬起头的她便与已经推开了面前的餐盘,正不停地转动着小指上的戒指的公爵对视上了,后者显然一直在等待着她的反应。
“你为什么觉得这是我的杰作?”将报纸放在餐桌上,伊莎贝拉平静地质问着马尔堡公爵,“这些报社若没有真的采访艾略特勋爵,怎敢以他的名义发表这篇报道?更何况,如果是我亲自向撰稿人透露了这些消息,为何他们不直接以此为卖点呢?‘公爵夫人亲身说法无爱婚姻的痛苦与无奈’,这样的标题不是更能吸引眼球吗?”
“我不在乎你是怎么做到的,用金钱,还是用范德比尔特家的人脉。我只知道一件事情,”马尔堡公爵轻声说,“那就是艾略特勋爵绝不会做出任何那篇报道上所描述的事情,他永远不会背叛我,更不要提对你有丝毫感情——”
“所以你就认定我便是那个向报社透露信息的人?”伊莎贝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声音也不知不觉提高了一个八度,“只因为你认为艾略特勋爵不会这么做?”
“不是认定,是基于事实而得出的合理的推测。”马尔堡公爵说道,他浅蓝色的眼睛像被冻住的蜡烛焰心一样,语气既冰冷又无情,“既然你能毫无破绽地装作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冒充艾略特勋爵接受报社的采访与之相比不过小菜一碟罢了。我只是有些不明白你这么做的目的。你瞧,或许你认为这么做能提高你在人们心中的魅力——‘未来的北安普顿侯爵为我倾倒,为我痴狂’,一类的戏码——还能顺带羞辱我一番。但是,亲爱的公爵夫人,你错了。你所以为那种作为一个无爱婚姻的牺牲品能为你在大不列颠带来的瞩目是不存在的,人人都只会将你视为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我没有——向报社——透露——这些信息!”越听越愤怒的伊莎贝拉再也忍不住了,她咬着牙,忍耐着想要将面前的报纸甩到对方脸上去的冲动,打断了马尔堡公爵的讥讽,“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你刚才所描述的那些事情中的任何一项,也从来没有过任何那样的想法,如果你要继续这样侮辱我的人格——”
“现在轮到你称呼我为骗子了吗,公爵夫人?”马尔堡公爵冷笑了一声,“难道你是在告诉我,过去两个月来你在我面前所呈现出的模样,所说的话语,所做的一切,都没有半分是虚假的吗?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不是因为私人侦探们发现了那些你小心隐藏起的秘密,我将给予你的信任——以作为我的妻子的身份——只会比艾略特勋爵更多。我宁可相信我最好的朋友是因为喝醉了而向报社的撰稿人胡言乱语了一通,也绝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是你剥夺了我信任你的可能性,公爵夫人,所有你认为是我对你的侮辱都不过是你自找的评价。”
与马尔堡公爵争论你是否欺骗了他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康斯薇露叹息着说。除非你将事实告诉他,否则他永远不会相信你的话语。别忘了你昨晚思考的计划,伊莎贝拉,冷静一些。
伊莎贝拉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抓住了裙摆来抑制住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缓缓地平息着在血液中沸腾的怒气。
你说得对。她在心里对康斯薇露说。如果这一次我的情绪再度失控了,便是他赢了。而我绝不会让他胜利的。
“哑口无言了?”久久等不到伊莎贝拉的回应,公爵讥笑着又加了一句。
“不,”伊莎贝拉的语气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她甚至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一个随着眼下的情况出现而成型的新计划在她脑海中显现,伊莎贝拉打定主意要激怒马尔堡公爵,“我也许是对我的过去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言,但公爵大人您如今的行为与其说是基于事实的合理推测,不如说更像是对昨晚不幸挨上的一拳的报复。您实在没有必要将这件事看得如此私人化。的确,我可以理解,对于一个英国贵族来说,没什么比在报纸上看见自己成了小道八卦的男主角更令人感到耻辱的事情。然而,在我看来,一个真正成熟的英国绅士——并且在拥有了范德比尔特家如此庞大的财产的前提下——对此的处理方式该是直接买下这家报社,用钱永远封上那篇报道的撰稿人的嘴。试问,有多少英国人会看美国的报纸呢?这件事也许会在纽约掀起一些浪花,但没有后续的报道跟进,人们的注意力很快就会转开。如此简单的事情,既然连我都能想到,想必公爵大人在看到报纸标题的那一秒就已经思考好了对策。然而您对这件事毫无必要的大动干戈,只让我想到了一个词——人人都说美国人根本不懂真正的英语,所以您得给我几秒钟思索一下——究竟是什么呢?啊,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词该是,‘懦夫’。”
没什么比叫一个英国贵族懦夫更让人愤怒了,这是伊莎贝拉为了完成学校作业而看的一战纪录片中讲述的事实,为了不被同辈人看作是胆小鬼,那些年轻的英国贵族青年前赴后继地赶往欧洲的战场证明自己的勇气与尚武精神,以为这场战争不过是圣诞节前的一个消遣,结果最终的死亡率甚至比百万倍于他们数量的平民更高。
纪录片诚不欺我也,伊莎贝拉想着,看着双手捏着拳头站起来的马尔堡公爵。这是她第二次看见对方如此公开地将怒火表露在面上,第一次是在她揍了公爵一拳以后——
“你不能这么对我说话,”公爵低声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愤怒的铁匠抡起大锤敲在滚烫铁毡的清脆声响,“我是你的丈夫。”
“那么,你就更不能这么对我说话了,”伊莎贝拉昂起头,高傲地瞥了阿尔伯特一眼,她的目的达到了,战争的号角已被吹响,而马尔堡公爵注定的失败已被宣告,“我是你的钱包。”
“什么?”没料到伊莎贝拉会如此回答的马尔堡公爵一愣。
“我的意思是,”走上前来的伊莎贝拉拿起了公爵面前的餐盘里一块已经涂好果酱的烤土司,轻轻咬了一口,“公爵大人您大可以告知那位文章的撰稿人您与我的婚姻的确是建立在童话般的爱情之上的,因为,尽管作为我合法的丈夫,公爵大人您对我的嫁妆有着绝对且完全的掌控权,但没有我的允许,为范德比尔特铁路股票兑换美金的银行绝不会拨给您一分钱。在这种前提下仍然结婚的,想必一定便是真爱了。”
马尔堡公爵僵硬地站在原地,那双浅蓝色眼里的火苗融化了,熄灭了,如今就是两个不敢置信地看着伊莎贝拉的黑洞。
心满意足地将那块烤得恰到好处的土司咬在嘴里,准备离开的伊莎贝拉走到餐厅门口,又折回半个身子,向马尔堡公爵狡黠地眨了眨眼,含糊不清地说。
“我衷心希望公爵大人您不会天真地以为这就是您与我之间这场战争的结束,毕竟,对于您与我这种人来说,离婚是一个并不存在的选项。”
马尔堡公爵身子微微一颤,他那向伊莎贝拉投来的惊诧目光使得后者确信了他已经明白将会有怎样的婚姻生活等在面前。
“祝您有美好的一天,公爵大人(goodday,yrace)。”
微笑着说完这句话,伊莎贝拉便关上了通往餐厅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那句话之所以打了英文是因为这句话非常英式,放在这里(如果比较理解英式文化的话就能理解)是很嘲讽的。
----------------------------------------
就像阿尔伯特ov中所说的那样,阿尔伯特是一个非常非常典型的英国贵族,他的所有的想法,行为,都是那个年代的贵族会有的,包括一板一眼的僵硬思维,非黑即白的价值观等等。他的那个娶妻生子分居的计划,在那个年代看来这样已经能称得上非常尊重妻子了,有些贵族甚至会直接抛家弃子花天酒地,有些贵族男人则是自己可以有很多情妇但是妻子不允许有情人,基本上就是没有最渣只有更渣,唐顿老爷那样专一老实的贵族形象实在是有点过于美化了。所以作为一个典型的一百多年以前的英国贵族男人,他会有很多在现代人看来实在忍不了的缺点,这时候就需要伊莎贝拉的敲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