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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70 章

    “陛下?陛下”

    秦王愣了一下,他循着声音来源侧过头望去,只见侍立在一旁的常侍杨昭正担心地看着自己。

    见秦王终是回过了神,他松了口气,小声提醒道,“陛下,平淮令已经汇报完了”

    秦王这才反应过来,他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对平淮令道,“寡人知道了,你把奏疏留下吧。”

    难道是昨夜睡得晚了?不知怎地,他竟然在朝会上想起了那个谢世已久的女人。

    秦王生出些意兴阑珊之感,他向着台下扫了一眼,道,“若无他事,今日就散了”

    朝臣们都还没来得及从地上起身,突然,一个传话的内侍站出来见礼道,“回陛下,大公子在外求见,他在外头等了有一个时辰了。”

    秦王皱了皱眉,看似不悦道,“不是让他闭门自省了?”

    那内侍忙躬身道,“属下也不知,但大公子说他有急事上书,务必求见陛下一面。”

    在座的朝臣都知道,秦王和大公子父子两人之间,最近生了囹圄。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公子仍然要逆着风头而行。在座诸人,有的纯粹是要坐观好戏,有的开始为大公子感到惋惜,有的则是揣测起了秦王与大公子之间的关系,而坐在文官队伍后排的申行不由为纪堂捏了把汗。

    众人心中各有思量,一时间视线全部汇聚到了秦王的身上。

    只见秦王揉了揉眉心,沉默了一会儿,道,“让他把奏疏留下,人就不见了。”

    那内侍应了一声,便要出去通报。

    他还没走到门口,又听秦王道,“罢了让他直接进来。”

    那内侍忙出去传令,不多时,他引着纪堂从殿外行了进来。

    纪堂一跨入殿中,众人的眼前不禁一亮。无他,实在是大公子今日的装束太过引人注目。

    他身材颀长,姿态潇洒,一身打扮极为郑重,身着一袭黑色的大袖玄端朝服,朝服上还绣有青鹞绮纹。他的腰间系了一柄金银错云纹带勾,腰带上还挂了一枚同琢有云纹的蓝田黄玉玦,环佩将将。因为在三日前被撤了职,他此刻既没有佩戴文臣的梁冠,也没有佩戴武将的鶡冠,头上只是简单地戴了一盏象征王子身份的小冠。

    许是刚才在外站得久了,此时他身上还隐隐冒出些寒气,再有此番盛装加持,众人只觉得大公子浑身上下的气势惊人,丝毫看不出失势的落魄,却是无比的清贵。

    纪堂常年从军,五感较之常人要敏锐的多,他一进了殿里就感受到了周围的目光。

    他的衣饰通通都是阿玉在打理。晨起之时,他对她提了一句,今日须得穿得郑重些,阿玉便为他搭配出了这一身来。他起初还嫌弃她楚人的审美太过夸张,现在看来,所起到的效果倒是刚刚好。

    纪堂嘴角噙住一抹笑,徐行而入。等到了殿内中央,他对秦王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口称,“陛下。”

    秦王瞧了瞧他,又摆了摆手,语气严厉道,“你尚在禁足中,因何私自出宫?若今日不能把缘由说个清楚,即便王子之身,也要罪加一等。”

    纪堂举止安详,他再一拱手,起身道,“‘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陛下所言极是,法之所加,合当如此。”

    秦国以法立国,秦王也是法家的忠实信徒,见纪堂援引韩非子的经典,秦王一时没有做声。

    见秦王没说话,纪堂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儿臣以为,逐客一事过矣。故今日前来,只为求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没想到纪堂今日竟为重提此事,满座朝臣们一时都面面相觑。

    申行紧紧盯着纪堂的背影,心中涌上一股难掩的激动之情,大公子果然还是大公子。

    看着面前如此冥顽不灵的长子,秦王觉得自己额前的青筋又不受控制地蹦了几蹦。他拂袖站起身,面容肃然,声音冷硬,呵斥道,“此事再无转圜余地,休提。”

    纪堂又深深地行了一礼,坚持道,“陛下方才已准许儿臣澄清缘由,还望陛下把而成的话听完。之后要如何给儿臣定罪,陛下也好方便裁度。”

    秦王的嘴角抽了抽,他这个长子,居然敢套用他的话来给他添堵。

    他死死地盯着纪堂,台下那人却是面目柔和,态度上不屈不挠。秦王叹了口气,用力甩了一下袍袖,又坐了回去。

    纪堂的嘴角边不由得出现一抹淡淡的笑纹。

    只听他娓娓道,“陛下既然不喜听到先朝之事,儿臣今日便不提往昔,只说现在。”

    “秦廷之中,所藏天下至宝无数。宫中有采自昆仑的美玉,更有随侯之夜明珠,楚国之和氏璧。而陛下您,每件衣饰上嵌缀着的都是明月宝珠,腰间佩带着的是欧冶子所铸之太阿宝剑,您乘坐的是穆王豢养的纤离马,战车上高高耸立的是翠凤羽毛点缀的旗帜。凡此种种,不一枚举。然而这些宝物,没有一种是我们秦国出产的。如果一定是秦国出产的东西才能采用,那么陛下今日也该弃了这些异国出产的珠宝装饰。”

    秦王没料到他会提到这些物什,他不禁怔了一下,眼光不由自主地就看向了自己腰间系着的玉玦。

    纪堂停了一下,凤眼微眯,又道,“还有陛下的后宫,里面满是来自各地的美人,她们各个姿容美艳,能歌善舞。当然,她们的歌舞也不是我们秦地的击缶、敲髀、以及弹筝,而是唱郑歌,跳卫舞。若陛下真心想要驱逐异国之人,恐怕得先把自己的后宫解散了才行。”

    纪堂讲这一番话老神在在。秦王听了差点没气个半死,身子都跟着气得有些发抖。他脸色青黑,难看至极,忽地重重地拍了一下案榻。

    朝臣们见秦王发怒,无不把头缩起,满室众人宛如一树的惊弓之鸟。

    纪堂却毫不畏惧,他继续道,“请问陛下,在这些方面,为什么会对我们秦国的东西弃之不用,而去选择珍藏那些异国的宝物,收罗那些异国的美人呢?”

    秦王气得说不出话,纪堂自问自答,道,“因为异国的宝物珍贵,异国的美人妖娆,所以陛下珍之重之。可异国的士人,不也正是如此?燕国本是北方弱国,却有燕昭王为求天下贤士而筑黄金台,一时‘士争凑燕’,燕国也从羸弱之邦走向了兴旺繁荣。弱国尚且求贤若渴,而我秦国却要把来自各处的仁人志士驱逐出境,岂非笑话一场?!”

    纪堂说到这里,脸上似有了愤慨之意,他绕着殿内中央走了一圈,如炬的目光向两旁的朝臣们一个个望去。

    被他望到的人,尤其是文官们,都不由低下了头去,不敢同他对视。

    纪堂的声音激昂了起来,他字字铿锵道,“这天下间有许多东西都不产在秦国,但其中宝贵之物却很多;这天下间有许多贤达之士都不生于秦国,但其中乐于效忠秦国的人也很多。若能用人得当,我秦国更能建立一番不世伟业。但陛下只重视珠宝美人这样的凡俗之物,却轻视国之重宝的士人。只要不是秦人就敕令离开,但凡客卿就要通通驱逐,使得普天之下的贤明之士纷纷不敢西进,人人不敢入秦。今日陛下之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心寒!”

    纪堂说到此处,再深深拜了下去,恳切道,“故,儿臣为国祚计,万望陛下三思,收回成命,勿驱客卿。”

    秦王似是被他的话震住了,他沉默了半晌,怒火一下就泄了下去,他望着长子的目光闪闪,这才沉声道,“赢纪堂,看来你是真的想了些东西”

    但他紧接着又变得尖厉起来,“可是,你要用什么来保证这些人不会在我秦国资敌通敌呢?”

    纪堂闻言,忽然跪倒在地。他先是伸手入袖,把袖中的奏疏拿了出来,整齐地置于他的双膝前,接着,他又把双手高高伸起。

    朝臣们一时都不明所以,申行却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像被重重敲击了一下,心里发出“咚”得一声响。

    只见跪坐在殿内正中的那人,伸手够向头顶的小冠,他一手握紧头冠,一手把固定头冠的簪子拔出,毫不迟疑地把整个头冠卸了下来。

    他把头冠也整齐地摆放在双膝前,向秦王拱手道,“儿臣现在身无职务,只能以自己的王子身份来做担保,望陛下信我。”

    纪堂的话一出口,顿时满座哗然。

    申行率先站了起来,他不顾父亲申郑看来的目光,拱手道,“陛下,大公子为国为民,句句真心肺腑。臣,恳请陛下信他。”

    见有人出头,朝中年轻的议郎们也无所顾忌,他们被纪堂的话所感染,一个个站了出来,纷纷为大公子请愿。

    长子,他的儿子,秦国未来的储君,一往直前的向着他坚信的目标前进。

    甘愿赔上自己王子的身份吗?

    他面上的神情是平和的,却也是带着百折不挠的坚毅的。

    秦王硬生生的在他的身上看出了郑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