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阿玉便觉得,两人之间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大朝会之后又休沐了几天,纪堂的伤势已经彻底好了。于是,他的生活便一如往常,似是每天都在外奔波,忙忙碌碌。
他现在每天都固定在晚饭时回来。阿玉发现,饭后无事的时候,他很少再往书房跑,反而越来越常和自己一起待在后院屋中。
可能是因为将话摊开了的缘故,他的话比以前多了些,态度也更随意了些,但他依旧很少对阿玉讲当今朝中的政事,相反,他更喜欢听阿玉每天给他讲她生活中的趣事,乃至琐事。
每当此时,阿玉便觉得他像个大孩子一般,俊脸上现出单纯,凤眼中也露出好奇,那些絮絮叨叨的琐事,他似乎也完全听不腻,而讲到最后的结果,往往就是他突如其来的放飞自我,抱着她求欢的厉害。
这日上午,趁纪堂不在宫中,阿玉便去见了姬成。
她在昨晚就和纪堂打过招呼,等到第二日出门时分,马车早早便等候在宫门口。
车还是那辆车,可是这次驾车的人却不是韩潜,而是一个不知名的生面孔。这个新车夫一看到阿玉走过来,远远就开始行礼。
阿玉事先并不知晓,等走得马车旁,才发觉驾车的是个生人,她有些诧异,向那人问道,“韩潜韩统领今日不在吗?”
那马夫顿了一顿,拱手道,“回夫人,韩统领他另有他事,公子此次命我随侍。”
见这人也是军人做派,且还是纪堂派来的,阿玉点了点头,便不再多问,和阿湘一道上了马车。
咸阳毗邻西北边境,冬天非常寒冷。今年入冬后就已经下了好几场的雪,此刻外面的天空也阴沉沉的,一丝阳光也不见。
阿玉穿了一身浅褐色的貂裘,裘衣轻暖御寒。纪堂有心,知道楚人喜欢用熏炉取暖,于是他特意命人造了几个轻便的熏炉,有的甚至只有成年男子的手掌般大小,携带起来非常方便。此时马车中就置了一只大号的熏炉,火气烧得极旺,驱赶了丝丝的寒气。
马车门处也罩了一层厚实的夹棉帘,路程行至一半,阿玉便觉得车厢中热气蒸腾,一旁的阿湘也是面色发红,她忽地问道,“阿湘,你热吗?我们要不要卷开半扇帘子?”
阿湘看她的一张脸依旧是莹白莹白的,忙摆摆手,坚定道,“我不热,公主小心着凉。”
阿湘穿了一身保暖的鹿裘,脑门上都泌出些细细的汗珠。阿玉捂嘴一笑,道,“我却热得不得了,阿湘帮我把帘子卷开,好吗?”
阿湘闻言,狐疑地看了她两眼,见阿玉神色坚决,她这才把半边的帘子卷了起来。
乍一拉开帘子,便有一股冷风从外吹了进来,阿玉被风吹得不由闭了闭眼,把脖颈往貂裘里缩了一缩。
外面刚好途径咸阳的市集,虽是上午最热闹的时间,但正值冬季,且今日天气阴冷,像是随时要下雪,街上的行人并不多见,景色也是灰茫茫的一片,让人凭空生出一股萧索凄凉之感。
阿湘眼尖,忽地伸手指向一边,出声道,“咦,那边那个马上的,不是韩统领吗?”
阿玉也忙向那个方向望去,见一队身着玄黑的人马正从集市的那边往这头行来,她定睛一看,确在那打头的几人里辨认出韩潜的面孔。
阿湘笑道,“刚才公主还问韩统领的下落,这不就见到人了。说起来,他们也真不容易,这大冷的天,玄甲卫还要出任务。”
话刚说完,阿湘又道,“诶,那咱们公子是不是也在外面啊?”
阿玉的眼神早就向外寻觅了去,她张望了半晌,却没有看到纪堂的身影。
她收回视线,笑道,“公子要忙的事情何其多,又不能样样件件一一管起。”
马车与那队相向而来的玄甲卫越来越近,主仆二人正在车厢里叙话,马车忽地戛然停下。
这骤然一下停地太过突然,阿玉身子向前一倾,幸好被身旁的阿湘拉了回来。
阿湘忙上上下下检查了阿玉的身体,见她无恙,这才放了心。她怒气冲冲道,“我就知道这个新车夫技术不行,下次还要和公子说,让他把韩统领给咱们换回来。”
阿湘把窗帘放下,一掀门帘便要出去和那车夫理论,她刚掀起了帘子去,就见外面一个年轻男子骑在一匹黑马上,他身下的马不偏不倚,刚刚好侧挡在阿玉的马车前。
阿湘见了那男子,顿时一怔,她忙行了礼,道,“见过蔡公子。”
那男子正是蔡侥,他看了阿湘,一双眼都笑眯了,只听他道,“侥纵马无度,方才差点酿成事故,谁想我撞得这马车竟是楚夫人的。”
阿湘不敢随意接话,她趁着回身之际,忙给阿玉使了个眼色,一边把棉门帘打高。
门帘一开,便把马车中阿玉的身形现了出来。
蔡侥脸上带笑,眸中有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车中的女子。只见她整个人被貂裘裹得严严实实,露在外面的一张小脸却是螓首蛾眉,唇若丹朱,面上肤色莹白如雪,偏偏两颊透着些细润的粉红。
周围众人都被这车中女子容色所摄,一时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汇聚在那车中女子的身上。
阿玉不喜蔡侥的目光,她略敛下了眉眼,微微抿了抿唇角,出声道,“蔡公子怎会在此?”
说着,她一双杏目又向蔡侥身下那标志性的玄甲卫黑马看了去,不由蹙了蹙眉。
蔡侥忽地从马上翻了个身,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差点没从马上摔个倒仰,还好一旁的韩潜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他朱锦华服的衣领,蔡侥这才免于当众出丑。
阿玉看他狼狈的样子,嘴角不禁微微翘起。
她不笑时,便已是仙子玉容;她一笑时,更如冰消雪融,破除了一片阴霾。
蔡侥的眼睛有些直,他双脚一落地,便挣开韩潜的手。
他走到马车前,朝阿玉笑得灿烂,道,“侥实是不擅骑马,权当博夫人一笑。”
阿玉轻声道,“蔡公子若是真的不擅骑马,又为何不坐车呢?”
蔡侥苦笑道,“唉,夫人有所不知,我那表弟要在军中历练三年,表弟如此上进,我姑母当然是极为赞成啊。她再一见我却整日好闲,不思进取,姑母这回便狠下了心肠,也向陛下求了个恩典,让我就随同玄甲卫一道出来历练。”
阿玉目光微动,明眸扫过他背后的韩潜。
听蔡侥说完,她点了点头,笑了一下,道,“既是陛下与蔡夫人的希求,那阿玉只能预祝蔡公子成功了。”
蔡侥笑道,“那侥就在此先谢过夫人了。”他顿了顿,又试探道,“夫人这是要去往何处呢?”
阿玉简短道,“新年了,我去看望家兄。”
没等蔡侥再说话,她又状似抱歉,向蔡侥微微颔首道,“今日时间紧迫,公子也有要事,阿玉便不耽搁公子了。”
说着,她给阿湘使了个眼色,那一袭玄色的棉门帘就此落下,把女子的身影遮了个结实。
马夫见蔡侥还伫立在原地,他复向蔡侥行了一礼。只见他略微调转了马头的方向,一挥马鞭,就把马车驶得飞快。
众人都没注意到,在马车和玄甲卫错肩而过的时候,他和韩潜的目光隐秘地交换了一下。
再行不久,马车便拐进了侧巷,到了姬成的门口。
来应门的还是阿祁,他见了阿玉和阿湘,脸上露出了浓浓的惊喜,忙道,“公子刚从外面回来,此时正在家中,公主请随我来。”
姬成还是坐在后院廊下的位置,他的手边摆着一盘烤鱼,还有一壶椒浆。见阿玉过来了,他忙挥手道,“来得刚好,都是新做得,你也来尝尝。”
他还故意摇晃了几下头,振振有词道,“赏雪景,食美味,岂非人间一大乐事哉?”
阿玉她们上次来,在这后院里起码还看到了各种杂乱生长的花草,这次再一看,前几天飘落的雪花还没消融,整个院子都被一层轻薄的白色所覆盖。
她跟着在一旁坐下,取笑道,“阿兄的审美就是不同,赏得这雪景也非同一般。不过我这次来还给阿兄带了些腊肉,是咱们楚国厨子做得,你一定喜欢。”
姬成一听,嘿嘿笑道,“还是阿玉知我。”
兄妹两人笑闹了半天,阿玉抿了一口椒浆,却听姬成道,“秦国的新年还真是早阿玉,你这些日子过得好吗?”
阿玉点了点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忽地想起刚才的事情,她把小盏放下,问道,“阿兄,你知道最近秦国朝堂上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姬成坐直了身子,肃了面孔,问道,“你知道什么?”
阿玉见他神情认真,寻思了一下,道,“我方才在街上看到了玄甲卫,可是奇怪的是,蔡侥竟然在玄甲卫中,还隐隐有着独大的势头。”
姬成默了默,忽道,“他没和你说吗?”
阿玉一怔,意识到他说得是纪堂,于是她摇了摇头,道,“他几乎从不和我说起政事的,但是今日看到蔡侥,我忽然心里就有些没底”
她眼睫一掀,道,“难道真有事情发生?”
姬成盯了阿玉片刻,这才撇了撇嘴,道,“恐怕还是大事呢,这才刚刚新年,朝中风向,赢纪堂像是要失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