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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阳宫的后院门口,纪堂的部下们黑压压地跪作一片。

    这些秦国的将官们向来只钦慕强者,他们何曾在一个女人身前拜倒过?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个异国人?

    可是现在,他们都心甘情愿地单膝跪地,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动作整齐划一。

    韩潜的话音刚落,他们便出奇一致地抱拳,齐声道,“我们万死不辞。”

    阿玉被深深地触动了,垂下的眼睫也跟着颤了颤。她缓缓地掀起了眼帘,只见在场众人都把目光集聚在她身上,他们的脸上满是着焦灼和希冀。

    阿玉微微侧身,虚受一礼,又把双手抬起,道,“我知道,玄甲卫是公子的心血。诸位都是公子的肱骨,也是我大秦的豪杰,还请诸位起来说话。”

    这些将官们却没有妄动,他们见阿玉虽然面容稚嫩,气度却高华,她脸上带着愁容,眼睛周围也微微泛红,可看上去依旧神色镇静,仪态大方。

    阿玉深吸了一口气,向这跪了一地的将官们缓缓看去。她美目皎皎,眼神清明,望过去时带着一股鼓舞人心的力量,在场的众人都觉得自己被她望入了眼中,一时心潮澎湃。

    阿玉环顾了一圈,提气大声道,“诸位的心意,我都了解了。请诸位放心,大公子不止是你们的将领,更是我的夫君。照顾他既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本份,我会拼尽全力!”

    她的眼神坚定,声音脆生生的,但话语里透出的那股决心却似乎可以斩钉截铁。众人听了她的保证,不由生出些信服之意。

    可是这么一群人,就守在华阳宫的后院,于纪堂的恢复毫无用处。阿玉顿了顿,转向最前面的韩潜道,“韩统领,我想,大公子在昏迷前一定和你说起过他接下来的布置。”

    韩潜被阿玉一口说中,他怔了一下,点了点头。阿玉严肃道,“那就请你继续率领玄甲卫去把余下的事情做完,大公子这里有我照看,你尽可放心。”

    她又朗声对众人道,“诸位,守在此处并无任何作用。这次西羌刺杀有备而来,克都虽死,疑点却重重,我希望接下来大家能够继续完成大公子交付地任务,不负公子对大家的期待。等公子醒来,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如此可好?”

    韩潜听了阿玉的话,找到了振作的方向。他想到那些西羌刺客,又狠狠地搓了搓牙花。他一把站起身,对身边诸人道,“夫人说得对,我们先去把接下来的事情做完,揪出幕后黑手。等公子醒了,我们也好能将功折罪。”

    一行人这才起身拜别阿玉,离开了华阳宫。

    等阿玉从厨房回来,外面的天色已黑,阿湘也已经在屋子里掌好了灯。

    阿玉方才在厨房检查了一番,医官们给纪堂开得是基本的解毒药方,看来咸阳宫廷医术最高的太医令和太医丞对此毒也是束手无策。

    她的心里乱慌慌的,直接推门便进了屋子。阿湘一见她回来,忙上前汇报说,大公子的情形还是那般,没看出什么改善来,却也没有进一步恶化,他的呼吸倒是平缓了不少,但是整个人还在昏迷中。

    阿玉记得,他一向是不喜欢屋子里有下人服侍。于是,她便让阿湘去外面守着,留她自己一人在房间里看护。

    阿玉缓步走到床榻旁,她轻轻地坐在边上,一双眼目不转睛,凝视着床榻上的男子。

    眼前的男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失却了往常的警醒,似乎对外物无知无觉。

    阿玉很少有机会能够这样直接地端详他,其一是因为他平日甚少待在后院,两人相见都难;其二,即便两人相处,阿玉也不习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瞧,一方面她还带着些新妇的娇羞,另一方面,她的夫君有一双很利的眼睛,即便不用对视,他也总能轻易地看穿她的心事。

    恐怕也只有在此刻,她才能好好地瞧瞧自己的丈夫。阿玉仔细地向他的脸上看过去,目光从他高挺的额头,到那一道入鬓的剑眉,再到挺直的鼻梁,最后落到他惯做微笑的唇。他明明还昏睡着,那唇角却带着些上翘的弧度,泛着些浅浅的笑意,像是一缕余温尚存的春风。

    纵使他的面色因中毒而呈现出不祥的青黑,也难掩盖他出色的相貌。

    阿玉细细地给他掖了掖被角,心疼地轻轻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因和亲而成婚,他们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只是被一桩政治交易强行绑在一起而已。

    可扪心自问,自打认识他以来,他对自己一向多有包容,亦是多加爱护。纪堂相貌堂堂,才干出众,不摆架子,脾气秉性亦是和善,即便没有这个大公子的身份,他也是女性心目中理想的良人之选。自古和亲公主便多遭遇不幸,而他对她从无一丝一毫的折辱,他尊重有之,体贴有之,可以说待自己是十分之好,即便,他根本不爱自己。

    阿玉心中说不出的感觉。她以往只觉得,他极有能力,智略武功无所不能,地位又是那般的超然。她几乎忘却了在他身上看到的斑驳伤疤,她甚至一直理算当然地认为,只要能够仰仗他的力量,万事皆可顺遂如意,化险为夷。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夫君赢纪堂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他也会身处险地,他也会受伤,他也会像其他人那般死去。

    阿玉忽地心头一凉。她想起,在新婚的第二天,纪堂带她去秦国极庙进行庙见之礼。在那间不见天日的宗庙里,四处都是黑幽幽地,只有长明灯一晃一晃的火光,照亮那处密密麻麻摆放着的名牌,那些都是历代秦君后嗣的牌位。纪堂带她进了极庙,见她面露惶恐,他低声安慰道,“无甚可怕,先祖之位而已。终有一日,镌刻我们名字的牌位也会被后人摆上去。”

    阿玉思绪游移,她绝不能让赢纪堂变成牌位,至少,在她还活着的时候不能。可大巫祝也曾经说过,不同的人体质不同,服用同样的药效果也不尽相同,若是这药对他不起作用又怎么办?

    似有冷风吹来,阿玉浑身战栗了一下,她蓦地低下身,虚虚地贴在纪堂的身前环住他。待听到了他一下下的心跳,感受到了他中衣下透出的温度,阿玉心里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好半晌,她才难过地轻声道,“夫君,你要坚强,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啊!”

    兴乐宫中,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秦王就站在一群刺客的尸体中央,他目送长子被韩潜背出殿门。

    等再看不到长子的背影,他盯着自己空了的右手,使劲地凭空握了握,又阖上了双眼。

    没人知道秦王此刻在想什么,也没人敢上前打扰。

    “咣当”一声,由丹右手握着的长剑松脱在地,发出一声脆响,打破了这一室沉寂。

    秦王被这一声惊醒,他睁开眼睛,凤目迸发出锋利的光芒。由丹被他的目光刺得瑟缩了一下,他垂着头,鼓起勇气走到秦王面前,突地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父王,今次都是孩儿的错,是是我只顾复仇,不听号令,致使致使长兄重伤昏迷。”他跪地双手抱拳,道,“我,我自请去都尉军中历练一年,一年之中,不返咸阳。”

    秦王面无表情,盯了跪在地上的二儿子良久,他这才冷冷道,“你兄长出了事,你是不是特别高兴?!”

    这话直白得诛心,除了秦王本人,没人敢当众这样说。不止由丹惊愕地抬起了头,殿内其余众人也是神色震惊,表情变幻。

    由丹大急,辩解道,“父王,孩儿真的是无心的!!我真的是错手杀了克都,谁知道那厮被捅穿了心脏,居然不死,还敢暗算长兄!”

    正殿中央血肉模糊,一滩滩地既有刺客的鲜血,也有被砍成残肢断臂的烂肉。由丹丝毫不顾地上的污秽,他在血泊中急急膝行了几步,到了秦王的面前,他一手捂在胸前,另一手张开,仰头道,“父王,我,我真的没有其他的想法啊!长兄我并不想长兄受伤的!!”

    由丹急得满头都是汗,连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秦王却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眯眼低头,看了看跪伏在自己脚边的二儿子,他脸上终于露出点无奈的厌恶,道,“你起来吧,知道错了,就自己回去闭门思过。”

    台子上,蔡夫人早就站起起,她靠到了栏杆边缘,一直在关注着自己的儿子。秦王一怒之威,她是曾经见识过的,因而即便由丹被秦王责罚,她再是着急,也不敢上前阻拦,此刻见秦王终于松了口,她的心里也是有块石头落地。

    听了秦王的话,由丹这才站起身,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惊惧,此时又显出了一缕劫后余生的喜色,看上去颇为滑稽。

    秦王瞧了瞧他,又斜睨了眼台子边缘的蔡夫人,他嘴角一撇,似是讥讽地笑了一笑。他薄唇一张,又加了一句,道,“一年太短,三年之后再回来吧。”

    这话一出,由丹的那丝喜意被瞬间冻结在脸上,蔡夫人脸上也是青白相间,十分难看。

    由丹今年已经十八了,在都尉军中做三年普通士兵,这期间远离咸阳政坛。秦王本就嘱意纪堂已久,这三年历练就等于彻底把由丹从继任者中剔除了。

    君王一旦开口,便是一言九鼎。何况在场人数众多,再无半点更改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