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来人走了,阿玉才低头翻看起请柬。
她若有所思,连纪堂从屏风后走出到她面前,她都没发觉。
纪堂他皱了皱眉,弯腰从她手中把请柬抽出,打开扫了一眼。那请柬措辞恰如其分,同蔡夫人一向滴水不漏的作风正是一致。
纪堂看过后,随手把请柬扔到一旁的案几上。他一回身,发现阿玉正定定瞧着自己,眼珠一点不错。
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微妙,有些期待,又有些踌躇。纪堂心中涌起一些异样之感。
他微笑上前,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起,问道,“夫人是否有话要说?”
阿玉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点点头道,“夫君怎么看?夫君希望我到时去吗?”
纪堂瞥了那请柬一眼,对上她面上的期冀,依旧沉声道,“我不希望夫人前往。”
阿玉了然似的,微微点了下头,又试探问道,“那夫君会去吗?”
纪堂点点头,“职责所在,我势必要出席。”
他的话音刚落,阿玉忽地将他握着自己的手甩脱。她连个眼风都不给,便提起裙子,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后院行去。
阿玉生气了。
这男人刚刚还在和自己甜言蜜语。看他的态度真诚,动作体贴,阿玉的心确实被他打动了。
她才刚刚对自己的婚姻升起了憧憬。可是,他的话又把自己打入了无情的深渊。
按蔡夫人的意思,两日后,全咸阳的显贵及他们的家眷都会出席这场盛宴。她姬玉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草包,可他赢纪堂偏偏就亲口承认,他不希望自己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让自己留守宫中,而他自己却要冠冕堂皇的出席,要履行他的职责。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因为自己是楚人的缘故吗?或是,因为自己的出席会阻碍他和某些人私下相会,比如,那位美艳又风情万种的王伯姬?!
阿玉在前面走,纪堂便一路不紧不慢地在她身后跟随。
阿玉察觉了他的脚步,她加快了步伐,纪堂便也加快步伐;她放慢了步伐,身后那人便也放慢了步伐。
两个人一前一后,总是保持着不近不远的一段距离,像是在进行一场互相追逐的游戏。
有路过的内侍看到,他们一个个都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家公子和夫人在玩什么把戏。
阿玉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与刚才相比,她的心情已经平复了不少。
她见纪堂也不对自己解释,偏就是一味的锲而不舍,只会跟着自己。阿玉心中有气,快行到后院时,她忽地一转,从大路上转入那木槿花林的小径。
纪堂一路跟随,却见阿玉在后院边上,只一转身,整个人就从路上消失了。
纪堂一急,忙匆匆赶上前,他赶到阿玉消失的地方,见旁边的木槿花枝还在颤动,心中微定,便也跟着拨开那花枝,进了那处小径。
此时已是九月末,再过不久,天气转冷,便是木槿花凋谢的时节。但此时此刻,此处花林开得依然繁茂,像是要在冬日沉寂之前把它全部的芳华绽放出来。
小径曲折,再加之花叶的遮挡,纪堂进去后并没有看到阿玉的身影。他有些急,动作也略显粗暴,他一路踏着落花,拂开挡路的枝干,大步向前而去。
又拐过几个弯儿,纪堂终于在前方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那背影曼妙,身形俏丽,纪堂不由地产生了一股错觉,仿佛在这处寂静幽微、花树蔓生的地方,前面那人并非凡人,而是一只林中的精怪,宛如那日他在廊下听到她歌中唱地山鬼娘娘。
那身影听到了身后他的动静,刚要再度向前而去。纪堂蓦地出声道,“阿玉,别走!”
女子的背影震了一下,脚下的步伐停住了,但她只是站在原处,并没有回头。
纪堂忙快步上前。他走到阿玉身后,轻声道,“阿玉,听我解释。”
那女子还是不置可否地样子,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纪堂苦笑了一声,道,“阿玉,我不知你是否误会了什么。我说不希望你去,是因为我对这场宴席的安全并无把握我不希望你去涉险。”
阿玉听到此处,才侧过身来。她学他样子,小脸上似笑非笑,道,“怎地?公子是在同阿玉说笑吗?这宴会由秦王陛下亲自主办,全咸阳的贵人都会来参加,公子竟说不安全?难道公子对陛下都心存疑虑吗?”
纪堂闻言,神情转为肃然道,“阿玉,我知道你是同我置气。但是,有些话太过诛心,不该说的就万不可说出口。”
其实,阿玉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听他此刻说得认真,更是羞愧。她把头低下道,“阿玉方才出言无状,冒犯了。”
纪堂深深地望着她,道,“然而,孤要承认,你说得并没有错。”
阿玉一听,震惊地把头抬了起来,回望向他。
纪堂缓缓道,“若是可能,我也想阻拦父王。可惜,我现在并无足够证据,且此事亦并无十分的把握。”
“此宴宏大,父王必是打算借机彰显君候威严、秦地国威。若我无凭无据,越俎代庖,父王必定对我心生嫌隙。我无法阻止他,只好先来阻止你了。”
阿玉半信半疑,道,“若公子所言属实,那这危机从何而来呢?”
纪堂深吸一口气,像是在考虑是否要和她透露实情。他思忖了片刻,还是说了出口,“阿玉,韩潜他们确实没有在集市上盯到克都,但根据我另外收到的消息,克都此刻必定人在咸阳。几个月前,我彻底捣毁了他们新的聚居地,西羌部族已被打散。克都作为西羌的首领,对秦之恨,恐怕是不共戴天。先前便没有寻到他们的内应,这次他们趁机而作,顺利进入咸阳,想来所图非小。”
阿玉听了,双眼瞪大,她吃惊地捂住嘴。
纪堂看她动作,沉声道,“阿玉,我将此事告知于你,即是信任你,也是为保护你。”
说着,他把声音放缓,神色真诚,道,“是我方才语焉不详,以至你我之间生了芥蒂。你现在还气吗?”
他言行坦荡。阿玉想到自己刚才别扭的小心思,再同他的坦率一对比,忽然整个人都忸怩了起来,她小声道,“我没有生气。”
纪堂听了她的话,无奈笑了出来。
女儿家的心思绕来绕去,着实难猜的很。明明刚刚就是一副气极的模样,偏偏此刻又嘴硬的不得了。
阿玉朝他望去,见他还能笑出来,懊恼道,“我知道了,不过这次就算有危险,我也要与夫君同去。”
她坚定地说,“我要去,是因为要显出夫君的气魄。若是所有贵人的家眷都到了,而独我一人临阵脱逃,那么,就算能保得一时平安,也只是懦夫表现。”
见纪堂想要出言阻拦,她一字一句道,“夫君,阿玉心意已决,此时将自己的决定告知于你,既是不愿堕了夫君威名,又是相信夫君能保得阿玉的性命。”
纪堂从前读书时,曾闻楚人有言,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在他的印象里,楚国女子一向以美貌妖娆著称,却也带着些南方蛮夷特有的大胆刁蛮。
后来,他亲自娶了个楚国新娘,纪堂才发觉,原来楚国女子也可以这样温婉娇俏,这样柔情似水,这样讨人喜欢。
可是直到方才,直到她效仿自己说话,显现出她内心里一腔的坚决。他才真正了解,他的妻子虽然面上脾性和软,骨子里却还是极其倔强的。
纪堂真切地笑了出来,他再次牵起阿玉的手,郑重道,“既然如此,我尊重阿玉的决定。不过我有个条件,那天你务必牢牢跟在我身后,不可擅自行动。”
风过花摇,簌簌作响。
纪堂面上的笑容清浅,却极其温柔,如同一缕迎面而来的春风。
阿玉的心不由地跳快了。
她恍恍惚惚,却忽然想到,山鬼娘娘应是等到了她的公子罢。
两日之约很快就到了。
因纪堂是秘密回京,阿玉同他一道,两人是最晚到的一批宾客。
兴乐宫前水泄不通,已聚集了多架马车,韩潜只得驾车停在最远处的路边。
台阶前守着的内侍远远见到纪堂的马车,知道是大公子夫人到了,于是状似恭敬地迎了上前。
他刚在纪堂的马车前站定,那车上就先跳下来一个身着胡服,腰间佩剑的男子。
没想到下车的竟是大公子,那内侍吃了一惊,慌忙拜倒。
纪堂丝毫没有理会旁人,他刚刚跳下车,就伸手把帘子掀开。那内侍拜了半晌,这才抬起头,只见一只凝白的小手从帘后伸出,被大公子握在了掌心。
手腕莹白,手指纤细,那内侍看得眼睛都微微发直。他刚想继续看下去,忽地感到身旁有道刺目的视线,只见一旁的韩潜恶狠狠地盯着自己。那内侍不禁全身打了个寒颤,重又拜倒在地,再不敢抬头。
随后,一角鹅黄的裙子拂过路面,从他低垂的视线里经过。许久,那内侍才敢抬起头,只见大公子和夫人已经一起走上了台阶,向着兴乐宫大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