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秦王的其他子女,纪堂的地位可说是超然,他不仅在朝堂之上声名斐然,更是秦军精锐玄甲卫的现任统领,也因而,他成为唯一一个单独开宫居住的王子。
纪堂所居的这处宫殿,最早是为先华阳太后所建,故以华阳命名。后来华阳太后之嗣子继承了王位,待太后寿终内寝,此处便成为了历代秦太子的东宫。华阳宫向以富丽堂皇著称,占地广大、设施齐备。虽则现任之主不尚华贵,但从殿上梁间留存的考究装饰来看,先前华阳太后之时的盛景可见一斑。
阿玉虽然是华阳宫的新任女主人,但她初来乍到,成婚以来的这段时间,多数时候都是待在后院。这回也是她第一次探索这里的其他地方。
循着鸟鸣的方向,阿玉发现,在后院边上,有一条被茂密花树遮挡住的曲折窄道,那处种着一大片大棵的白花木槿,此时正值花期,大片大片的花朵刚好把入口虚掩住,如不仔细辨认,根本想不到它后面会别有乾坤。
阿湘奋勇当先,打头为阿玉开路,她拨起挡路的花枝,发现内里是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小路,两人一先一后便进了去。这处花林的内里似乎很久都没有人打理过,窄道两旁花枝繁茂,自然生长,长势郁郁葱葱,颇得野趣。
木槿每年的花期有半年之久,但就每一朵花而言,清晨绽放,夜半凋零,寿命只有仅仅的一天,很是短暂。阿玉见这林间地里,满满地落了一层开败的木槿花。她一边走,一边用手轻轻拂过旁边枝条上幼嫩的花瓣,心头忽然涌上一股自伤。
走了不一会儿,前面又有一处被花枝遮挡的地方,阿湘把这处花门拨开,外面的光透了进来,原来她们已经走到了小路尽头。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沙地,场地中央有处高台,高台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巨大的军鼓,那鼓面上还绘有黑色的玄鸟花纹,正是秦国的象征。台子上,后侧摆放有一排兵刃架,上有各色刀兵剑戟,种类齐全,开过刃的兵器在阳光下寒光凛凛,阿玉见了,徒生寒意。台子周围按次序插有各色旗帜,旗帜的位置似乎还暗合了八卦的演变。整个场地呈巨大的方形,且布局秩序井然,俨然是纪堂平日的练武场。
这里完全是他的领域,是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阿玉想到这里,抿嘴一笑,笑中还带着点得意,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一边看,一边想象他平日里练功的模样,仿佛纪堂此时就在她的眼前挥汗如雨,专注训练。
场地的一角还有一处宽大的马棚,那些骏马看起来很是威风,阿玉不敢靠得太前,她只是离着一段距离,仔细从里面的马驹中辨认了下,确认看到了他那日所乘的黑色骏马。
“嘎——嘎——”
大雁的叫声再度传来,这次声音离着极近,阿玉忙收回视线,随着声音绕到高台后方。
只见高台后的阴影处,有只大雁拖着翅膀,在地上哀哀地叫。
那大雁见有人来,叫声更加凄厉,它极力挣扎,想要飞离这处,只可惜翅膀受了伤,只能在地上拖着走来走去。
阿玉见状,心生不忍,她过去同大巫祝学习巫事之时,最早学会的道理便是要尊重生命、敬畏自然。见这雁痛苦,她便动了恻隐之心。
阿玉走上前去,嘴里发出不知名的安慰之音,过了一会儿,那大雁果然放松了警惕,她旋即蹲下身去,向它翅膀处看去。
它的翅膀应是被利箭一下射穿,伤处虽上过一层药,但疗伤之人显然做得不甚精细,再加上它方才的挣扎,此时伤口又崩裂开来,鲜血染红了半边的翅膀。
阿玉道,“阿湘,你身上有带药膏吗?”
阿湘下意识道,“有的,是大公子给您上药的药膏。”
阿玉一听,伸手过去道,“把药膏给我,再过来给我搭把手。”
阿湘一怔,道,“公主,您难道是要拿这个药膏给它治伤?这可是您用得,给它用,给只雁用不大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大巫祝给我们配得药,又有哪一种不曾给动物用过。”阿玉道,“你来帮我把它按住,我来为它敷药。”
阿湘见状,也不再纠结,她把那药递给阿玉,自己蹑手蹑脚绕到大雁背后,趁那雁没留意她,她从后面突然一下,上前把那雁按在地上。
那大雁被这突然一遭,吓了一跳,在地上死命挣扎,哀鸣声更架凄惨。阿玉见它被制服,嘴里安抚的声音不停,手上也麻利地给它的伤处敷过一层药。
那雁见她们并未对它有别的动作,它力气本以将竭,挣扎便慢慢放缓,最后阿玉给它缚上了自己的帕子,一番动作才算大功告成。
“好了阿湘,没事了,松开它吧。”阿玉把药收好站起身,道,“也不知这雁从何而来,今日与我们碰到,也算缘分一场。”
她接着又低头向那大雁道,“你以后可要小心些了,若是伤口再裂开,反反复复,以后愈合起来会更麻烦。”
那雁似乎颇有灵性,像是听懂了似的盯着她,又拍了拍自己的翅膀。
阿玉粲然一笑,又向它道,“伤口既然已经包扎好了,便不要再乱叫了,免得被旁人捉去了,那时我就没法救你了。”
阿湘不由奇道,“这难道就是咱们大巫祝能通兽语的绝技吗?阿湘觉得,这雁是真的听懂了您说的话。”
阿玉摇摇头道,“我方才只是模仿大巫祝而已,当不得真的。只是这只雁倒是真的聪明通人性,也不知是谁,伤它至此。”
那雁忽然又哀叫了一声。阿湘奇道,“咦?好好地它怎么又开始叫了?”
脚步声传来,一人跟着现身。那雁一见到来人,忙呼扇着翅膀向着阿玉的身边窜去,看着好不狼狈。
来人见那雁急急逃窜,笑了笑,离远了些站定道,“是孤。”
阿湘一见大公子来此,忙躬身退开一段距离,留他们两人叙话。
那雁像是很害怕他,直接躲到了阿玉的身后。阿玉见它受惊的模样,微微埋怨道,“我知道是夫君啊,你看,你一来把这可怜的雁给吓坏了。”
说着,她蹲下身去,宽大的衣装在地上略略摊开,整个人像朵亭亭玉立的莲。她安慰地摸了摸那大雁的头,道,“不要害怕,他是我的夫君,也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
纪堂听了,却微微笑道,“阿玉意会错了,你不是想知道是谁伤它至此吗?那个人,正是孤。”
阿玉迷惑了,她在地上豁然转头看向他,又转头看了看那将头瑟缩进身体的雁,道,“为什么?难道也是夫君把它捉来放到这里的吗?”
“正是,我午间带它回来,便吩咐手下把它置于此处。”
阿玉道,“夫君又为何要射它呢?”
纪堂道,“父王今日兴起,想要比试箭技,刚巧北雁南飞,便以射雁为试。”
阿玉轻轻摸了摸那雁的头,叹了口气道,“那这只雁想来便是夫君的猎物了?它也真是可怜,好端端的却遭受了一回无妄之灾。却不知秦王陛下的猎物如何?伤势重不重?”
纪堂淡淡道,“父王的那只,一箭穿喉,当场死亡。”
阿玉听了,看着手下的雁,忽然觉得自己也和它一般,冒出一股寒气,只是自己没有羽毛,没法把头藏在自己的羽翼里。
纪堂见她只是低头,不肯看他,上前了两步,走到她面前,缓缓道,“阿玉,有很多事情,是我们不能左右的。就如这雁一般,掌握不了它的命运。”
阿玉轻声道,“以夫君之能,也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吗?”
纪堂道,“人力之上,仍有天数,谁都不知未来会有何种变故,但我相信此刻的事在人为,我也相信此时的无愧于心,无论未来结果如何,起码自己不会后悔。”
阿玉听他说得郑重,抱住双臂,仰头看向他道,“所以,夫君和自己的父王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夫君没有射死自己的猎物,而秦王陛下却是一箭就把猎物射死。”
接着,她冲他微笑道,“那,阿玉是不是也算是帮夫君贯彻了自己的原则,看,我把它的伤治好了~”
纪堂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也俯身下去,他伸出手,轻轻从眼前女子的发间取下一物。
阿玉见他把手收回,忙晃了晃自己的头发,问道,“夫君,我头上有什么吗?”
只见纪堂的手指间,夹着一朵纯白的花,那花虽然已经从枝头掉落,却仍是盛放模样。原来阿玉刚刚穿越那条窄道时,有木槿花掉落在她的头上。
阿玉脸一红,道,“夫君,我们方才是走一旁的小道来的,恐怕这花就是那时落在头上的。”
纪堂一转手,却把那花纳入袖中,笑道,“据说那木槿花还是华阳夫人在世时命人种得,每年夏季,木槿常开不败,也算是这华阳宫里的一处美景了。”
“木槿朝开夕落,盛开时花朵绚烂,凋谢时又毫不留情,终非长久之物。”
“是吗?可是阿玉觉得,人生不就像这花一样,有开有落,有起有伏,但是只要相信自己的选择,磨难过后仍会开花结果,不也是一桩美好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