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晓乐, 红枣抖然想起去岁小厮们交上来的市场调查作业,转问丫头道:“先树林和晓乐送来的京城店铺集册搁哪儿了?拿过来给老爷瞧瞧。”
“什么京城店铺集册?”谢尚好奇问道。
红枣轻声笑道:“还是刚来京的时候, 我想着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 叫小厮们收集整理了京城繁华大街的铺子以了解京里的商铺生意,顺带看看搁哪儿能买个铺子。”
“刚我忽然想到明儿请老爷席的窑主能请到薛皇商出面说项,想来也是和薛皇商身份对等的人物。”
“这样的人在城里必是有煤炭铺子, 而且还不小。”
“所以明儿请我的人,”谢尚接口道:“必是在你这个铺子名录里!”
孙子云: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即便已决定印广告页来推广,但能多了解对方一点总没有坏处。
“红枣, ”谢尚诚心夸赞道:“你这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红枣不无嘚瑟地谦虚笑道:“我也是歪打正着。”
果然工夫在平时,多积累多收集信息方能应对不时之需。
……
谢尚按约来到聚仙楼的时候,大腹便便的薛皇商已经同一个山羊胡小老头在二楼雅间侯着了。
薛皇商的皇商生意是祖传的, 故而人脉极广, 现还在户部挂着个五品的虚衔, 人前人后当一句老爷。
薛皇商跟谢子安平辈论交, 且年岁更长, 当下见面谢尚口称世伯。
薛皇商哈哈大笑并不谦让地扶起谢尚道:“贤侄, 我给你介绍一下, 这是城里和春记的大掌柜孟杰孟掌柜。”
果然是和春记。谢尚闻言没一点意外。
京城因为天冷的缘故, 街面上的煤炭铺和米铺、水铺一般多——只红枣簿子里记载的煤炭铺子就有百十家,而其中和春记以遍布内外城的十六家分号而荣登榜首,堪称京师第一煤炭铺。
连谢尚自家过冬的煤都购自和春记。
不说和春记背后的煤窑矿山, 只冲城里这遍布的铺面就足以证明其后台过硬,资产雄厚。
事实上和春记的东家孟家确是京城一大世家,其子孙现在朝为官的很不少,甚至还有一品的巡抚。
不过只一个大掌柜却还不够格跟他共座。谢尚冲山羊胡只矜持一句:“久仰!”
翰林被誉为“储相”,历来清贵,何况谢尚风头正劲,有高傲的资本。
孟杰京城人氏,过去几十年什么经过?见状竟一点没往心里去,抱拳回礼自报家门道:“学生见过谢大人!”
一句学生,谢尚明白了这位孟三爷还是位秀才。
秀才功名虽小,却是读书人身份,由他出面谈生意,孟家并不算失礼。
如此谢尚方点点头,客气一句道:“孟掌柜!”
依旧没有回礼。
孟杰却舒了一口气——能说上话就好!
作为孟家庶支,他能从一众族人中脱颖而出,出任嫡长一脉的客卿,挂名和春记大掌柜,依仗的就是好脾气、好说话!
“谢大人,”孟杰给谢尚让座:“您请坐!”
薛皇商也让:“大尚,你上座!”
谢尚婉拒:“薛世叔,您坐!”
虽说他爹和薛皇商早已钱货两清,两不相欠。但他既已决定印发蜂窝煤图纸广告天下,那又何妨卖薛皇商一个人情?
人情这玩意又不嫌多的了!
在谢尚一味地谦让下,薛皇商坐了首座,谢尚上首,孟杰打横相陪。
喝一圈茶,薛皇商方才言归正传道:“大尚,我跟孟掌柜相交多年,所以他一托我,我便拼着老脸不要给你写了封信。没想你这么给我这个世叔面子,今儿亲自来了。现就不知道你对这蜂窝煤的生意有什么打算?”
谢尚笑道:“世叔,还有孟掌柜,你们一定都知道内子经营的甘回斋历来做的都是书籍玩具糖果这类小打小闹的生意。”
“谦虚,”闻言薛皇商立刻不赞同地反驳道:“大尚,你这话说得可谦虚了。现城里谁不知道去岁腊月你给陛下进的亿万寿节礼就是你们家甘回斋自产的玩具水碓?那可是简在帝心,压过一朝文武送的金雕玉琢去——腊八那天陛下谁都没赏,唯独就赏了你,还有你夫人金貂裘!”
谢尚抱拳笑道:“那是陛下天恩!”
“岂止陛下?”孟杰跟着附和道:“学生听说皇后娘娘也有懿旨赏赐。听那看过的人说娘娘赏谢太太的九宝项圈璀璨华彩,瑞气千条……”
谢尚再次抱拳道:“娘娘仁德!”
……
“最难得的是甘回斋并不只一个水碓。去岁冬和水碓同时发售的四根竹针打毛衣的图纸虽说不似水碓一般得圣上和娘娘赞誉,但也极其好用。内子买了一张,没几天便给我打了件衣裳!”
其实元宝鞋影响更大,不过这话题比较敏感,孟杰就聪明地没提。
谢尚闻言笑道:“所以这回内子做出这蜂窝煤后便决定跟毛衣图纸一样印出做煤的图纸来搁铺里售卖。”
“又要卖图纸?”
薛皇商和孟杰交换一回眼色,孟杰试探问道:“谢大人就没想过换种卖法?”
“换种卖法?”谢尚讶异道:“怎么说?”
“似一张毛衣图纸才三十文,”孟杰劝说道:“卖一万张不过三百两银子,还要扣除人工材料本钱,怕是一百两都挣不到。但若把方子单卖给小铺,小铺愿意出千两来购!”
若是四根竹针打毛衣的方法在他手里,他必是要预囤一批羊毛线配合图纸高价放出,而不是只卖图纸,为别人做嫁衣裳。
谢状元和他媳妇虽说聪明有想法,但论道做生意挣钱其实还差得远!
“孟掌柜想做独家生意?”谢尚笑了:“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谢大人,”孟杰推心置腹道:“但也没叫您吃亏不是?”
“吃不吃亏,”谢尚摇头道:“得看情形。我若是临时急等钱用,孟掌柜这个提议于我便是雪中送炭,解燃眉之急。”
“但孟掌柜,”谢尚笑问道:“你瞧我似是那等钱用的人吗?”
“谢大人,”孟杰陪笑:“世间也没人会嫌钱多不是?你若觉得千两不够,那您开个价?”
三千两内他都能当场应。
“不是钱的问题,”谢尚好脾气的解说道:“毕竟世间除了钱,还有名,对吧?若我贪一时小利把这蜂窝煤的方子单卖给你,世人还能知道这蜂窝煤原是内子所制吗?”
“常言道:千金难买心,万金不卖道。内子的好声名岂是区区千两银子所能抵?”
孟杰……
孟杰一贯知道“文人好名”,把自己的文章才名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金贵,孟杰做梦没想到谢尚除了好自己的名外竟然还好媳妇的名。
自古女人都是出嫁从夫,以夫为天,孟杰心说:要什么声名?
谢尚好名好得可谓是画蛇添足!
孟杰心里不以为然,脸上却分毫不显。活到他这个年岁,见多了情义三千不敌胸脯四两的故事,自不会说谢尚不是。
何况他和谢尚头回见面,压根没啥情义。
孟杰看向薛皇商,指望他给自己回旋两句。
薛皇商见状也是哭笑不得。他也没想到谢尚爱重媳妇到这个地步。
接到老友示意,薛皇商清清嗓子方道:“大尚,你这蜂窝煤图纸已经雕版印了吗?若是没有,不妨再想想!”
雕版的前提是画图,而图已经定稿——谢尚没迟疑地点头道:“已然开工了!”
“不过还没完全雕好。所以我让人描了样图来。”
伴随着谢尚的话,显荣捧出预先准备好的图纸匣子放到桌上。
“孟掌柜,”谢尚把匣子推给孟杰笑道:“薛世叔头回跟我开口,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薄他面子。这是你要的蜂窝煤连同炉子的制作图纸。”
“我虽不能答应卖你独家,但有这个也足以让你捷足先登。”
人是自己约来的,虽不能如孟杰所愿卖独家秘方,但不要钱白送却是给足了自己脸面。
如此,薛皇商暗想:倒是把先前孟家的人情还清了。
至于新欠下的谢尚人情,薛皇商却不甚在意——谢尚这个人情好还。他性好奢侈,他下次得了好物件转他一份也就是了。
孟杰眼望着图纸,心里颇为不甘。
虽说没花钱,但能请托到薛皇商,也是先前的人情。只得这么一个结果,也不知够不够本?
但不能让谢尚一直等着,孟杰在被薛皇商桌下踢了一脚后终接过了匣子,感激道:“学生多谢大人!”
眼见孟杰收了匣子,谢尚站起身笑道:“薛世叔,我家里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目标达成,谢尚自不耐烦再陪人吃饭。他媳妇还在家等着他呢!
薛皇商、孟杰自是极力挽留,奈何谢尚去意已决,只得念叨着来日方长,送走了谢尚。
转身回来,薛皇商也跟孟杰告辞。都是老相识,也不差这一顿,当下分手不提。
孟杰自聚仙楼出来后直奔主家,求见现孟家实际的当家人孟辉。
孟家不止有矿,还是正经的书香门第。孟辉的爹孟逸现任广东巡抚,孟辉自已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今年不过三十四岁,已是礼部正五品的郎中——若不是家世太好,原也是一甲入翰林院的料。
听管家孟山回说孟杰来的时候,正准备吃午饭的孟辉有一瞬间的诧异:“他不是请谢尚去聚仙楼吗?难道谢尚没去?”
昨儿不是应了薛皇商吗?怎么反悔了?
孟山回道:“三叔爷捧了一个匣子来!”
按家谱,孟杰算是孟辉的族叔。
“哦?”孟辉更诧异了:“这么快就办妥了?”
“把人请进来问问!”
孟辉决定晚点再吃午饭。
看孟辉站在书房门口迎自己,手捧着匣子的孟杰没法还礼,只能侧身避开,口里问候道:“辉老爷安好!”
……
进屋落座,又喝了一口茶后,孟辉方才问道:“三叔今儿见着谢尚了?”
得了话头,孟杰方把聚仙楼见面的经过告诉了一遍。
孟辉不做声地听着。听完方道:“所以这匣子谢大人没要钱,完全就是白给?”
孟杰端着茶杯点头:“是!”
孟辉的目光转向匣子:“这里面的东西,你看过了?”
孟杰赶紧摇头:“还没!谢大人前脚走,我后脚就往辉老爷您这儿来了!”
孟辉看一样心腹,孟山上前打开,取出里面的图纸展放在堂屋的饭桌上。
孟辉站起身走到桌前瞧看,只见偌大一张白板纸上以跟水碓图纸一样的图文并茂方式详细说明了蜂窝煤、蜂窝煤模具、炉子的制造方法、零件尺寸以及注意事项,可谓一目了然。
“不得不说,”孟辉感叹:“谢尚这个媳妇是个能人!”
“不怪谢尚爱重!”
不说首创出这种正、俯、侧三个面精确绘图的天才思想,只冲她把司空见惯的煤给刨制成这大小均等、整齐划一的形状,就知道这是个既有生活情趣又冷静自持,不是那起子以才女自诩的庸脂俗粉所能比。
搁他也喜欢!
看一眼孟杰的山羊胡,孟辉觉得谢尚不吃他三叔的请席一点不奇怪。
“天不早了!”孟辉端茶送客:“三叔我就不留你了。这图就留我这儿,回头我叫人临摹了就下到庄子里制作。”
打发走孟杰,孟辉方嘱咐心腹道:“这图拿下去好好临摹,再就是这制模得用到铁。这绕不过锦衣卫,咱们必是得分他们一杯羹。明儿十五就算了,后儿你替我在聚仙楼定一桌席,我要请……”
没错聚仙楼也是孟家的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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