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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红(九月中)

    重阳节照例簪花登高。

    老太爷今年九十三岁,但因养身有道, 在谢尚和谢知微的搀扶下竟然没费什么周折地就登上了假山, 而谢奕也乖巧懂事地学他哥的样子把他爷谢知道给搀上了山。

    今儿十三房人一起登山, 这人多手杂的, 而谢奕又正是最好动的年岁,云氏颇担心她公公看不住幼子。现听得这话云氏心中大石放心不禁和红枣笑道:“看来奕儿也懂事了, 知道好好孝敬他爷了!”

    红枣赞道:“娘说的是, 二弟现不仅知道孝敬大老爷, 还知道孝敬娘。早起替娘挑的这一朵‘状元红’也特别合适!”

    不管谢子安云氏在不在家, 他名下菊园依旧种植菊花。

    还是今春清明前谢尚下场县试的时候, 谢又春为给谢尚科举搏个好彩头便特意关照菊园今年倾心培育诸如“墨麒麟”、“玉琼林”、“状元红”、“一枝独秀”之类祝福高中的菊花名品。

    果然一进九月,无论云氏还是红枣用最多的就是“状元红”——谢尚做梦都想中状元,他每天给红枣簪的都是“状元红”, 而谢奕有样学样, 只要看他娘簪花就给剪“状元红”。

    菊园管事每每听说又要状元红便禁不住擦汗,着实庆幸谢又春初春给嘱咐了一句, 不然照今年这个用法,他真的要抹脖子了!

    去掉了对谢奕的挂念, 云氏回身看了眼身后山道上由丫头们搀扶着挪动小脚艰难前行的十三房女人和红枣道:“尚儿媳妇, 今儿人多,你倒是趁现在人都没上来带人多折些兰桂来!”

    因着二房三房十三房今年一气中了七个秀才童生,连带的能去谢家村跪祠堂大门女人多了十二个,以致今儿还没上山的时候十三房的女人们就破天荒地全员表示要登顶——大房、二房、十三房的女人年年登高拜文昌,现今都得福报了。

    她们也要登高拜文昌。

    今年是谢尚的科举之年, 红枣即便不迷信但为了给谢尚讨个好彩头也必得摘到比往年更多更好的兰花。

    红枣和往年亲拎了篮子摘兰花。十三太太甄氏和谢子平媳妇葛氏一见也立刻打发丫头摘兰花——她们也想为下场了秋试的男人搏个好彩头。

    只她们裹了脚,摘不到长在山石间的兰花,只能假手丫头。

    九年功夫,足够红枣摸透了假山的犄角旮旯。当下红枣根据记忆在几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一跑便就摘到了一篮子兰花——比丫头们都摘得快!

    毕竟今儿能伺候主子上山的谢家丫头打小也都没似红枣早年为了打猪草而日常地在林野里跑。

    这是每年里红枣最遭人恨的时刻,也是她的大脚和打猪草的童年最被人嘲讽的时刻,但今年因为谢尚中了院试案首而没人再笑——再笑也碍不着大脚红枣下月做举人太太了。

    反观自己小脚又如何,还不是连个秀才娘子都没能挣上?

    俗话说的“小脚嫁秀才,大脚嫁瞎子”一点也不靠谱——现实面前被裹脚洗脑女人们终于有些醒悟:过去几年家里中秀才的男人多是因为自己上进,跟媳妇脚的大小根本没关系。

    她们倒都是小脚,但男人在大脚通房上耗费的精力却远比对她们多。

    而男人里原就数谢尚最用功——时至今日一个通房都没有,其所有的时间精力都花在跟老太爷念书上,无怪功名也最好。

    但凡能嫁谢尚这样的瞎子,谁还愿吃那裹脚的苦?

    就连云氏看着在山林里奔跑的红枣心里也不无羡慕——随着年纪增长,脚的味道越来越大,每天都要花费一个多时辰清洗保洁,而伺候她的陶保家的却没有这些麻烦。

    如果再活一回,她一点也不想裹脚——成亲二十年她男人除了最初赞过两句外后面就没什么反应,而她这些年能在谢家站稳脚靠的是自己本事,而不是什么小脚。

    先前为裹脚吃的那些苦,流的那些泪,现今想来真是一点也不合算。

    有那个时间,远不如用来看看书、弹弹琴,如此婚后和男人也多得一些话题。

    现尚儿媳妇得儿子爱重凭的就是一肚子的学问——儿子同她说话,真的是说到哪儿,她就能接到哪儿,以致儿子只爱同她说话,对别的女人一个都看不上,连通房都不想,就想着她。

    她这世是没有女儿,不然她一准地不会裹脚。她会似教导尚儿媳妇一般好好教导女儿,等将来说亲的时候,大不了生主意让看中的女婿人选提前看一回小脚的真相罢了!

    到时就该是对方主动求亲了!

    为了男人的前程,谢家十三房的女人也都是拼了,咬着牙陆陆续续地爬上了山顶。

    分批登顶后,女人们无不虔诚地给山顶地文昌帝君烧香磕头,求文昌帝君护佑他们的男人专心念书,科举有成。

    磕好头后女人们又学着前面上来的人一般举目四望,然后便跟再一窝炸窝的麻雀一般叽喳起来:

    一个说“我看见城墙了!”

    另一个说“这是大街上的人吗?看着好小啊!”

    再有人“文庙!那是文庙吧?我来拜拜!”

    等等诸如此类。

    杜甫登泰山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对于谢家十三房女人来说这花园假山于她们的难度和爬上来的成就感和诗圣登泰山并无二致。

    绝大多数的女人都是生平头一回体会到登临的乐趣,然后便觉得这感觉不坏,不怪男人们喜欢,确是新鲜有趣。

    老太爷等到了接秀堂后发现一个女人皆无,颇觉奇怪,然后听得人说女人们都上山拜文昌去了还没下来,不觉笑道:“好,好!拜文昌好。”

    “且让她们多拜拜,咱们且只在这里赏菊选花王。”

    “还是照旧年的例,都现自己看,然后为选中的花赋诗一首……”

    ……

    红枣和云氏以及大房、二房、十三房的女人因为每年上山所以无论上下都走得快,是最早走到接秀堂的女人。

    进堂后坐等喝茶,云氏看谢奕平安无事地被大老爷牵在手里指点如何赏菊心里委实欢喜——她公公如此偏疼幼子,即便长子出仕,她和男人在外也不必担心其他三房人翻天!

    一时茶上来,红枣端着茶杯喝了两口,然后便看谢尚作诗咏“状元红”。

    “重阳嘉节胜赏菊,骚人赋诗歌无穷。接秀堂前评绝品,金蕊流霞状元红。”

    谢尚一首吟完,谢奕作为一个合格的哥吹率先拍手叫好:“好!我大哥不止花好,诗作得更好!”

    “太爷爷,爷爷,你们都必得选我大哥的‘状元红’做花王!”

    闻言众人侧目,无不腹诽谢奕不愧是谢子安的种,这跋扈性子跟他父兄简直一脉相承。

    说好的比赛呢,有这样跟长辈直接要求的吗?

    大老爷谢知道却是点头笑道:“奕儿眼光不错。今年这一应菊花里就数尚儿的这盆‘状元红’最是应景,花王当之无愧!”

    老太爷左右看看,捻须笑道:“既然大家都这么看,那今年花王就这盆‘状元红’吧!”

    被代表的众人……

    云氏见状和红枣笑道:“今年‘花王’又是咱们!”

    红枣笑应道:“娘,原就是咱们家的花养得好!”

    过去九年,红枣对菊花品评早已如数家珍。今年的菊花站台原就是她给布置。

    依她看今年的花王就在这盆“状元红”和另一盆“墨麒麟”之间,原就与别房人没什么关系。

    现“状元红”因为名字意味好摘冠实属正常,根本不用潜规则。

    对于红枣的大言不惭,周围不少人听之不忿——毕竟不是人人都似红枣花心思研读过菊谱,她们中大部分人根本就分不清“状元红”和“墨麒麟”。

    不过碍于谢尚院试中了案首今秋乡试几乎必中,女人们都不愿得罪谢子安这房人而选择闭口不言,只被老太爷这回点评乡试也能中的谢知微的媳妇甄氏奉承道:“尚儿媳妇,我近来听子艺念唐诗听到这么一句,‘草木荣枯自有时,万物从容皆自得’。意思说花草树木的开花结果都有定数,世间万物的得失运转也一样有定数。”

    “似咱们家每年重阳都选花王,历年选的花王都不同,但唯独今年的花王是‘状元红’,我琢磨着这该不就是应着尚儿科举吧?”

    “似尚儿今春就考中了小三元,难不成这花寓意明春尚儿能中状元?”

    云氏闻言不免愈加高兴,和甄氏笑道:“那就巴不得能借十三太太的吉言了!”

    红枣明知甄氏说这话的本意就只是奉承,但依旧觉得畅快——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似今年谢尚乡试保中这样的喜事如何能只她跟她婆两个人自吹自擂?

    甄氏愿意一起捧哣实在是再好不过。

    因为对甄氏的满意,红枣不免看了眼三婶葛氏。

    三叔谢子平今秋也下了场,作的文章据老太爷评判还行,有取中的机会。

    谢子平考试吃住都在自己公公的宅子,红枣琢磨她三婶若是个好的,这时候也当同十三太太一般给说两句——俗话说的“有钱捧个前场,没钱捧个人场”嘛!

    对上红枣的目光,心里并不得劲的葛氏不得不附和道:“十三太太说的是,尚儿原是状元之才。这回乡试的文章老太爷就赞不绝口,说尚儿比他三叔和十三爷爷都强!”

    闻言红枣方觉满意,心说这还差不多……

    谢尚早已听显荣说过他三叔窥探他的事,但席间谢子平说起三日后一起启程去府城继续借住的事时,谢尚却没有拒绝——横竖乡试已经考完,谢尚想:现住一道不过是等发榜。

    他三叔中不中都越不过他去,而他若一味拒绝,他爷即便不会说啥,但外人却不免要议论。

    所以住便住吧,只会试分开就是!

    九月十五谢尚刚回到府城宅子,门房便送来一大沓帖子,都是邀谢尚参加文会的,其中只文明山一人就下了二十张帖子——可说是日日笙歌!

    谢尚看完便吩咐显荣道:“告诉门房以后这江南府人的帖子收归收,但都别再往里送了。同他们在一处都没好事!”

    显荣想着谢尚大腿上的那块青紫赶紧答应。

    谢尚翻一回下剩的帖子,觉得还是哪个都不能去——他跟他爹当年不同,他爹考时他太爷爷早已隐退,而他爷也只是个县令,怎么交际都没妨碍,但他却是不行。

    他爹现是翰林,今科主考官就是他的同年,他实在不宜在外面出风头——这文会原就是为出风头而办,现不能出风头,去了又有什么意义?

    干脆地,谢尚闭门谢客了。

    对此,谢知微倒是罢了——他爹说他文章离会试还差口气,让他多揣摩历年会试文章他还有一大摞文章要读。

    谢子平却有些不高兴。老太爷给谢尚和谢知微的评判都是能中,独给他的是两说,所以即便这回中了乡试,明春的会试去了也只是陪考。

    谢子平每天为自己能不能中各种占卜,根本无心读书。

    来府城后谢子平原想参加文会以散心,但没想谢尚哪里都不去,只能跟着憋屈在家,烦闷得把堂前的两盆芙蓉花都薅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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