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安今儿有兴致, 酒席时推了谢福给他换的蜂蜜水,然后自然而然地就喝过了量。
不过谢子安这人要强,当着其他十二房人他不肯显露一点醉意——他装若无事地把老太爷搀扶回五福院书房炕上坐下后,实在支持不住了才一脑袋栽了下来。
幸而谢福衷心, 一直眼盯着谢子安的动作, 眼见不对抢身上前扶住, 方才免除了谢子安脑袋磕炕桌的惨烈。
但饶是如此,还是着实唬了谢尚一跳。
“爹,你怎么了?”谢尚从没见过如此失态的谢子安, 当即惊呼出声。
谢子安酒气上涌不能说话,只勉强摆了摆手, 示意自己无碍。
老太爷今儿午饭虽说也喝得有些多,但到底自控强些,喝酒没跟谢子安一般肆意, 所以他当下倒还能坐, 瞧着比谢子安这个大孙子还清醒。
抬眼看见谢子安倒下, 老太爷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他推一把谢子安嘲笑问道:“不再硬撑了?”
谢子安任由谢福扶着合着眼回道:“头晕!”
“头晕还不赶紧躺下!”老太爷没好气地回道, 同时眼神示意谢福把谢子搀扶到靠炕桌的另一边躺下。
柳姨娘见状立吩咐丫头给拿枕头。
“该!”老太爷看谢子安死狗一样地躺下,想想又恨道:“让你胡乱逞强!多大一个人了,还自不量力,好意思喝醉酒?”
谢子安躺下后头没那么晕了,立便给自己挽尊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听你金口说我折桂, 我这不是高兴吗?”
老太爷一想也是,便即摆手道:“那这回算是情有可原,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
“不好说!”谢子安挥手回绝:“我记得你说过,我今秋中了,明春会试可放手一搏。”
“这要是搏到了,便就是俗话里说的‘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当初洞房花烛夜,我没怎么喝,这金榜题名大登科,我一准地还要喝酒!”
老太爷……
闻言谢尚颇为奇怪问道:“爹,洞房花烛夜,你干啥不喝酒?”
谢子安酒后失言,一时间颇为尴尬……
老太爷看谢子安难得被谢尚问住,忍不住火上浇油道:“尚儿,快别问了,这原不是你现在该问的事,到时候你就懂了!”
从谢子安的表情,谢尚早已察觉自己不该多此一问,现又听老太爷如此说,更是敲砖钉瓦。
不过谢尚是谢子安一脉相承的死要脸。他尽量镇定答应道:“我明白了,太爷爷!”
你明白啥啊?老太爷心说。但看看谢尚和谢子安一个模子的装腔作势,终还是忍不住笑了……
谢子安一直闭着眼睛,但光听也知晓了大概。当下合目辩解道:“五柳先生言:好读书,不求甚解。尚儿,你年岁还小,遇事也当与读书一样多看多听,不必强求处处明白。但等将来时机成熟,自是一切水到渠成!”
老太爷一听,恨不能把身后的靠枕飞谢子安脸上去,打死谢尚这个不靠谱的爹——读书不求甚解,老太爷气怒:这是当爹的该跟儿子说的话吗?
不过,午席喝得有点多,当下老太爷身子犯懒,不想动弹,只能想想作罢!
“省省口舌吧!”老太爷合目制止道:“不会教儿子就别教……”
一时柳姨娘又送来醒酒汤。
因为上至老太爷下到谢尚都喜食柑橘的缘故,柳姨娘送来的醒酒汤便是“香橙汤”。
香橙汤是《本草》里的解酒方子,由橙子皮、生姜、甘草和檀木熬制而成。香橙汤气味芳香,缺点就是口感差些,远不及其气味惊艳。
谢子安不过尝了一口,就嫌弃的皱了眉,丢下了碗。
老太爷也嫌弃香橙汤的味道,但碍于身份所在,得为儿孙表率,只得隐忍着喝了一口,勉强咽下后方才劝说道:“子安,喝了汤再睡,起来才不会头疼。”
谢尚今儿也为他爹高兴,但因还未弱冠,老太爷和谢子安都管着他喝酒,一顿席只许他喝三杯,所以他倒是一点没醉。不过谢尚依旧得跟着喝醒酒汤。
这是老太爷的意思。
老太爷以为只要喝了酒,甭管醉不醉,人血里就有了酒毒,就必须得喝醒酒汤解毒——如此,才是长寿养身之道。
往常,谢子安为躲避喝醒酒汤,都是把老太爷一送进家就拔腿告辞,但今儿谢子安喝多了,走不了了,于是就不仅仅他要喝醒酒汤,连带谢尚都得跟着一起喝醒酒汤。
对着黑呼呼的醒酒汤,谢尚想起了红枣做的蜂蜜柚子茶。谢尚立便笑道:“太爷爷、爹,我媳妇做了一种醒酒茶,特别好喝,我这就让人拿来给你们尝尝!”
谢子安醉酒归醉酒,但闻言还是立想起了彩画说过的蜂蜜柚子茶,当即言道:“什么好茶,还不赶紧拿来!”
谢尚打发显荣回明霞院取蜂蜜柚子茶。老太爷则怀疑问道:“什么醒酒茶,怎么知道能解酒?尚儿,你找人试过了?”
谢尚还小,喝酒都只三杯,老太爷还真不信他能有什么好醒酒茶。
“太爷爷,”谢尚笑道:“我媳妇做的是蜂蜜柚子茶。”
“虽说这是才试做的新茶,还没来得及找人试过解酒功效,但《本草》云:柚子去肠胃中恶气,解酒毒,治饮酒人口气,不思食口淡,化痰止咳。”
“所以我媳妇做的这茶一准能解酒!”
老太爷喝得也有些晕,他思了好一刻,方才省明白谢尚的话,然后方点头道:“你说的有些道理,如此,倒是可以尝尝。”
听说有好吃的蜂蜜茶能解酒,老太爷也不愿意喝酸涩的香橙汤。
显荣把蜂蜜柚子茶拿来后谢尚亲自要了三个茶盏,然后各舀进两勺蜂蜜柚子茶后兑了温开水分捧给老太爷和谢子安。
老太爷端着茶杯一提鼻子立就嗅到一股子比香橙汤的更香更甜更沁人心脾的甜蜜柚子香。
老太爷不觉点点头,又把碗拿远一点细瞧,只见茶汤色泽金黄,里面浸泡的橙红柚子皮、雪白柚子肉新鲜得跟树上刚摘采下来的一样诱人食欲,远不似香橙汤底黑漆漆的面貌可恨。
嗅过茶香,赏过茶色,老太爷方把茶送到嘴边喝了一口,然后便禁不住一连夸了三个好字:“好!好!好!”
闻言正倚靠谢福以口舌品鉴柚子茶甜香的谢子安慢慢咽下口里的茶水后一边回味一边缓缓点头道:“色、香、味都好,确是好茶!”
谢尚得了老太爷和他爹的夸奖心中得意——茶虽然是媳妇做的,但用在解酒一途,却完全是他的主意。
如他媳妇所言,他就是个天才!
谢尚嘴里只谦虚说道:“太爷爷,爹,我媳妇做的这个蜂蜜柚子茶虽说味道还行,但也当不了类似茶圣陆羽‘三声好茶’这样的夸奖吧!”
茶圣陆羽品尽天下名茶,著《茶经》,被誉为"茶仙",尊为"茶圣",祀为"茶神"。
陆羽擅诗,但对于生平以为最好的茶却无诗能歌,只赞得三声“好茶”——至此传说中世间最好的茶便就是“三声好茶”。
对于谢尚以退为进式的自吹自擂,老太爷心知肚明,但一点也不以为忤。他好脾气地笑道:“‘三声好茶’虽是传说,现实里并没人见过。但你媳妇做的这蜂蜜柚子茶却是能当得是醒酒茶里的‘三声好茶’!”
听了老太爷的夸奖,谢尚越发得眉开眼笑。他下意识的看向他爹谢子安,想让他爹也夸夸他,但眼见谢子安双眼迷离,昏昏欲睡,困倦得厉害。谢尚便自觉地闭上了嘴,不去吵他爹睡觉。
老太爷看见却立叫了起来:“谢福,赶紧地扶子安坐起来。这喝了蜜茶不漱口如何能睡?没得牙疼!”
“如眉,赶紧地叫人送漱口水来!”
谢尚……
其实,漱口水丫头们早送来了。谢福依言扶起了谢子安,谢子安困得厉害,但拗不过老太爷,只嘀咕着“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不甘不愿地漱了口方才得安身躺下。
别看老太爷八十四了,但耳朵一点不聋,当下把把谢子安的嘀咕听得一个清楚明白。不过老太爷听了也只装没听见——俗话说“见好就好”。他犯不着和子安这个孙子较气。尤其在他不甘愿,但还是得乖乖照做的时候。
看谢子安睡下,老太爷又嘱咐谢福:“谢福,大爷不在我跟前时便就得靠你照看了。大爷打小就爱吃甜,这没啥不好,但有一样,你得记得一定要提醒他睡觉前漱口……”
谢福诺诺地低头垂手地听着,心里却只觉好笑。
老太爷平时话少,但一喝酒就爱唠叨他家大爷,而他家大爷平时也都老成持重,但一到老太爷跟前就各种孩子气,他祖孙俩个就跟戏里的周瑜打黄盖似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们这些下人除了白陪着,还能咋样?
老太爷年岁大了,加上午席又着实多喝了两杯酒,一时乏了,便也在炕上和谢子安并排躺下。
谢尚不想睡觉,但他看老太爷和他爹都睡了,没人理他,他想了想便让谢福搬走了他爹和老太爷间的炕桌,自己挤在两个人中间也躺下了。
谢福见怪不怪。他接过柳姨娘让人抱来的被子抖开,给谢子安和谢尚盖在身上,然后又嘱咐儿子显荣好好守着,方才退出屋去吃午饭。
早起忙到现在,谢福还没得暇吃午饭呢。
老太爷起居有度,午觉向来只歇半个时辰。
炕上睁开眼,老太爷听到枕边的呼吸,抬眼看到谢尚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忍不住微微一笑。
到底是他带大的孩子,老太爷心中得意:知道跟他亲。瞧瞧亲爹就在旁边,却还只挨着他睡!
自得了好一刻,老太爷打了一个哈欠,感受到嘴巴里没有往常的酒臭,老太爷忍不住再感叹一回谢尚媳妇做的蜂蜜柚子茶不错。
显荣看到老太爷起身的动静,赶紧唤了门外的丫头,然后方悄声走近炕来。
看到显荣,老太爷抬手示意他轻声,不要吵醒谢子安和谢尚。显荣会意,自服侍老太爷起身穿衣。
一时,柳姨娘端着茶进来。
老太爷看送过来的茶是蜂蜜柚子茶,而不是可恨的香橙汤,便就罢了。喝半盏茶,老太爷随手拿起炕头的一本宋人笔记翻看,顺带等两个孙子醒来。
谢子安这一觉睡到傍晚才起。刚坐起身,不想谢尚立马回身扑过来叫道:“爹,救命,我快输了!”
谢子安扫一眼旁边炕桌上的棋盘,抬手掩下一个哈欠,不以为意道:“输就输呗,难不成凭你还想赢老太爷?”
谢尚回道:“爹,我不是还有你吗?”
谢子安听着有理,方定睛看棋盘。
老太爷不乐意了,敲桌道:“观棋不语啊!”
谢子安眼皮不抬地回道:“上阵父子兵!”
老太爷……
看到云氏和红枣来请安,老太爷从棋盘上撩起眼皮来笑道:“子安媳妇,子安这才刚起。这被窝里刚出来的热身子现在家去,难保不会受凉。”
“如此,晚饭你和尚儿媳妇便在这里用吧,等饭后再一起家去。”
老太爷开口,云氏自是答应。何况天确是凉了,老太爷如此安排确实是为谢子安打算。
谢子安则抬头问道:“老太爷,我一家子留这儿吃饭,真的方便?”
老太爷笑:“你问如眉?她刚去流光院跟知微一家子过节去了。”
如此谢子安方才没话。
头一回在五福院吃晚饭。谢尚一入座就笑了。
“炸鹌鹑!”谢尚欢呼道。
老太爷注重养身,日常饮食清淡,厨房每天不是清蒸就是白水,酱油都少用,更遑论起油锅了。
谢子安见状也禁不住笑了,他就喜欢吃炸鹌鹑。
老太爷却矜持道:“午饭喝了酒,晚饭就得喝粥清肠胃。这盐炸鹌鹑就粥倒也罢了!”
红枣看那一大盘子炸鹌鹑足有十来只,心说连她在内,才五个人吃饭,她怎么着也能分到一只解馋吧!
柳姨娘不在,云氏便负担起伺候老太爷饮食的责任。她刚取一只鹌鹑,便听老太爷道:“子安媳妇,这鹌鹑你只给我撕两条腿罢,然后你和尚儿媳妇也都坐下吃饭。”
云氏笑着答应,果依言给老太爷撕了两条腿子肉,由红枣捧给老太爷。
红枣刚刚坐下便看见显荣又夹一只鹌鹑。
这就吃完一只了?红枣下意识地看向谢尚,却见他正在啃鹌鹑翅膀,面前的碟子里还有拆开的半只鹌鹑。
吃个鹌鹑还带流水线作业?红枣也是叹为观止。
云氏看红枣只看谢尚吃自己不动筷子,想起早晌蟹黄重阳糕的事,便夹了一只鹌鹑放到红枣碟子里,笑道:“尚儿媳妇,尚儿有小厮们伺候,你管吃你的。”
红枣看云氏给自己整只鹌鹑,而她自己面前碟子里却是老太爷要去两条腿的半只,心里有些感动:婆婆不是妈,能做到这个份上,云氏真心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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