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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轿(八月二十六)

    李贵林把手里的银元宝交给李贵金让他看着分, 自己则陪着谢尚往庄里走,李兴和回头看看银盘子,跟上了他爹的脚步。

    转眼便被族里孩子围住的李贵金目数了一下两盘元宝的个数便按人头一人分了八个。

    对于只拿到八个小银元宝,李贵雨有点不高兴——谢家分东西都是按辈分来,李贵雨想:长辈比晚辈能多一倍。他辈分比兴和他们要高, 现却和他们拿一样的钱。李贵金这么分, 可是让他吃了亏?

    把小元宝收进腰间荷包,李贵雨想起交好谢尚的事,便催着李贵祥一起疾步向客堂走去。

    花轿抬到客堂, 谢尚拜见李满囤然后呈上十二抬礼物。

    近来李满囤收谢家各种名目的礼收到麻木。他现在是洪媒婆怎么说他就怎么干,反正细问明白了也用不上——他就一个闺女, 就嫁一回女儿。

    何况洪媒婆也不定说得明白,比如昨天那个猪手。

    收了礼后李满囤按洪媒婆所言亲领了谢尚、洪媒婆和花轿以及跟着花轿的四个红灯笼去了主院,其他陪娶和吹打仪仗都留在了客堂, 由他爹李高地、李春山、李丰收、李贵林等族人和余庄头做陪吃蛋茶。

    看到长子李满囤轻描淡写地跟自己为失陪告罪说要引谢尚去主院,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引着谢尚离开,李高地心中失望异常。

    虽然风俗里新郎迎娶一般只给岳父岳母敬茶,李高地想:但岳祖父母同座受礼也是有的。长子若是敬重自己,自当请自己一同去主院受礼,偏现在长子邀都不邀一声, 可见他跟自己有多见外!

    不自觉地, 李高地叹了一口长气。

    埋头吃蛋茶的李春山听到李高地的叹气,眼皮抬都没抬。

    让你偏心,李春山心里恨道:放着好日子不过, 没事闹分家,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晚了!这牛过了河拖尾巴能拖回来吗?

    李贵金进到喜棚看到李贵林立刻走了过来。

    “贵林哥,”李贵金把一包帕子包着的小银锭塞给李贵林:“你和兴和的开门钱。”

    李贵林笑笑没有推脱。

    李丰收瞧见悄声问儿子:“贵林,刚贵金给你的是啥? ”

    “开门钱。”

    “哦!”李丰收点点头,没再多说,但心里却在合计:看形状可不大像铜钱,倒像是银锭。这谢家大富,只看先前的出手,这开门钱给银锭只怕也是有的。

    自大定至今不过二十天,他们三房人都得了谢家绝大的好处——比如他们三家都准备拿谢老太爷给贵林、兴和、贵银、贵雨、贵祥、贵富等孩子的见面礼都在城里各他们各置一个小宅,租钱就用来补贴他们念书的束脩或者家用……

    谢福带着小厮跟李满囤和谢尚行到昨儿谢子安亲自看定的地方后便铺上红毡给抬了一路的轿夫们落轿——新娘的鞋不能沾娘家的泥,花轿也是一样。

    轿子落地,轿门打开。李满囤看到花轿里坐着的谢允思立便拿出早先准备好的一对装有金银元宝的荷包给他,把他请下了轿。

    陆虎、田树林、田谷雨和程小乐四个陪嫁小厮主院出来上前接过谢家小厮手里的红灯笼——接下来到红枣上轿,将由他们四个来照轿,即不允许人触碰轿子,以免冲撞。

    程小喜则提了装了昨儿谢子安送来的公鸡和李满囤家现最漂亮的芦花母鸡的篮子站在轿子前。

    从今天起,这两只鸡就不是普通鸡了,得叫“鸳鸯鸡”。它们将脱离挨刀下锅的命运,进到谢家享受寿终正寝地鸡生。

    安排好花轿,李满囤领着谢尚同洪媒婆去主院,谢允思则同着谢福轿夫等回到客堂。

    看到谢允思和轿夫等回来,吹打们便开始吹演“催妆曲”……

    余庄头招待轿夫等去喜棚坐席,同时又安排张丙等人给谢允思和谢福送蛋茶。

    看到谢尚踏进主院,喧嚣的主院瞬间安静——院里的女人们多没见过如此俊俏的少年。

    高庄村虽就在谢家村对面,且谢尚一年四节常骑马回谢家村祭祖,但因村里女人几乎从不出村的缘故,她们中少有人见过谢尚。

    家就在村口的郭氏她娘看到谢尚却禁不住“咦?”了一声,忽地想起一桩往事……

    郭氏就挨她娘站着,当下听到不觉一愣,心说:她娘这是想起了啥?

    堂屋长案上红烛高烧,众人鸦雀无声地看着李满囤和王氏分坐在长案前八仙桌两边的太师椅上接受谢尚敬茶。

    因还没有拜堂——红枣还没拜过公婆,眼下谢尚敬茶就不用下跪。

    “岳父,请喝茶!”谢尚躬身把一盏新茶递到李满囤手上。

    李满囤接过茶碗喝了一口,然后便掏出一对装着小金元宝的荷包递给谢尚道:“尚儿,庸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朱子解曰‘夫妇,人伦之至亲至密者也’。”

    “尚儿,今日你既迎娶我闺女红枣为妻,那我便以朱子这句赠你,望你和红枣往后琴瑟调和,亲密无间!”

    过去几天李满囤为准备今儿这几句话就没少翻书,故而当下说出来,竟自觉自己颇有学问。

    谢尚没想到他庄户出身的岳父李满囤会在这个时候给他讲《中庸》和《朱子》,而且讲得还挺应景。

    古语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谢尚暗想:他岳父能知道《中庸》,即便是为了附庸风雅,那也是花了心思的附庸风雅,在他也挺不容易的。

    心念转过,谢尚拱手道:“小婿谨遵岳父教诲!”

    从桂香端着的托盘里再端一碗茶敬给王氏。王氏喝茶后也拿出一对荷包给谢尚道:“尚儿,自古女子都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红枣的终身往后就都依靠你了。”

    “如此我便盼着你对红枣以礼相待,夫妻两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看到男人为今儿的讲话翻书准备,王氏自然也不敢怠慢——她也想在一众宾客前给人落个知书识礼的好印象。

    王氏文化水平太低,至今一本《千字文》都没能念下来,根本看不了其他书。于是王氏便私下拿最近李满囤常念叨的“夫妻之道”跟红枣请教圣人教诲。

    红枣猜到她娘请教背后的用意,然后便毫不犹豫地遵照自己的私心给她娘讲了一通“夫妻之道在于礼”。

    夫妻之道的最高境界当然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恩爱白头如初见”了,但这境界太高,古往今来就没什么人做到——就是再美好的童话,也都不敢写王子和公主在一起后的生活日常。

    所以刚她爹说的“至亲至密”,红枣只能当成一句老父亲的祝福。现实里红枣以为她和谢尚两个能在这段各取所需婚姻的存续期间相互尊敬、以礼相待、善始善终就好,然后在这个基础上若能再求同存异,携手并进,共同发展,达成1+1>2的双赢成就便是圆满,就是成功。

    红枣教了她娘王氏“以礼相待”、“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几个词,但她没想她娘会给她发挥出“出嫁从夫”、“终身依靠”这样的封建女德来——一时在隔壁卧房听,红枣也是无奈,心说她娘这思想难转的。

    于氏立在屋角,看着上座的李满囤和王氏接受谢尚的敬茶,禁不住再次为去岁的分家而懊悔——如果没有分家,于氏想那她作为老太太,现在和老头子在人前必是有一把椅子的。

    明明都已经煎熬了三十年,偏却坏事在这最后一年。

    可叫她如何甘心?

    再想到今儿老头子没得谢少爷的敬茶,家去后一准又将寻她的不是,于氏真正感觉头疼!

    郭氏艳羡地看着王氏,心说谢尚这个女婿真正是叫王家的给寻着了——无论家世还是人才都是顶尖,红枣真不是一般的好命!

    玉凤的女婿若——,想起女儿,郭氏低头看向身旁的李玉凤,立便看到她毫不避讳直视谢尚的眼眸。

    李玉凤呆呆地看着谢尚,心说她哥没骗她——这位谢尚少爷真跟他爹谢大爷一样,是个漂亮的人啊!

    眼前的俊俏少年忽然地被人身挡住,李玉凤下意识地仰起脸,立便看到她娘责备的目光。

    李玉凤内心突地一跳,不敢再看,老实地垂下头去……

    看李玉凤心地还算明白,郭氏不觉舒了一口气,结果没想转眼便看到她娘家侄女兼未来儿媳妇郭香儿两个眼睛也跟钩子似的勾在谢尚身上,然后她嫂子,她娘也都一样。

    郭氏……

    作为新郎官,谢尚今天只拜天地父母和岳父母,其中岳父母还不是跪拜。所以敬好茶后谢尚在洪媒婆的指引下不过给满堂人作了个圆揖便就同李满囤回了客堂,而洪媒婆则留下来和全喜娘商量今儿接下来的安排。

    看谢尚李满囤出了院门,主院的女人“哄——”地一声便议论开了。

    孟子说“人慕少艾”。陈葛氏虽已年近花甲,但看到谢尚还是禁不住心生欢喜。

    “桃花,”陈葛氏笑着问儿媳妇:“刚就是红枣的女婿?长得可真俊啊!”

    “我瞧着比咱家的陈玉俊!”

    李桃花……

    钱氏唱戏一般地跟王氏恭维道:“大嫂,您这福气能匀我些就好了,你看看您这位新女婿……”

    王氏笑吟吟地听着,心中尤为受用……

    郭氏她娘则悄悄告诉郭氏:“红枣这女婿我先前见过。今年清明我看到他骑在马上和你们大房说话。当时我以为是你们大房阻了谢家少爷的路,不想这谢家少爷和你们大房却有这一段姻缘……”

    郭氏惊了:“这事儿当时就有兆头了?”

    郭氏娘:“要不咋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了,这有缘分的两个人甭管隔山隔海,但只要缘分,就能遇着……”

    李玉凤、郭香儿一旁默默地听着……

    里正夫人与陆氏笑道:“到底是谢家的少爷,人样子长得好不说,这一举一动敬茶行礼的样子,真不是咱们这些人能比的……”

    “要不怎么说‘礼出大家’呢?谢家官宦。不过嫂子,你也别过谦了,我听说你大孙子书念得极好……”

    各种议论中忽然有人提道:“花轿呢?花轿是不是停门口了?”

    “如此,咱们也都去瞧瞧!”

    “哗——,”闻言屋里的女人瞬间跟洪河涨潮时的潮水一般都涌出了屋……

    高庄村的花轿都是城里轿行租的二人小轿,轿身就是不知被多少人使过的四块刺着丹凤朝阳、麒麟送子、富贵牡丹和事事如意等吉祥花样的红布——就这,还不能是人人都有,比如王氏和李桃花两个结婚都没坐花轿。

    谢家这座轿子,别的不说,只个头就抵一般的花轿两个大。轿身都是木头,木头上雕刻着三五成群一起玩耍的孩童——给红枣缝过被子的郭氏一眼认出立刻告诉人道:“这雕的是百子图。红枣的嫁妆里就有一条和这个轿子一样刺绣了一百个孩童的苏绣被面,叫百子被,还是我给缝的呢!”

    众人一听立刻笑道:“郭家的,红枣发嫁妆那天我们都只顾看头面了,对这衣被箱子都没留心。郭家的,你既知道倒是给我们仔细讲讲呗!”

    于是郭氏便讲了……

    钱氏不甘心风头被郭氏一人独占,便站在花轿的一侧细看轿子串珠挂彩的华顶,想寻个话题,结果鼻端却嗅到一股子浓郁的香味,立惊呼道:“这什么味?好香!”

    “什么味?什么味?”

    于是钱氏身边也立围拢人……

    和前世所有大考前的准备一样,红枣在上轿前先去坐了回马桶,然后方净手补妆换衣戴凤冠。

    赶吉时前一刻钟穿戴好,李满囤便同了李高地等三房人一起进来了。

    看到李满囤等男人们进来,女人们便知道吉时已近,立都收起了刚刚看花轿时的嘻哈,摆出了庄重的样子。

    炕前铺上红毡,红枣脚踩在红毡上摆别父母和族人。

    风俗里新娘子这时候得哭,以表示对娘家的依依不舍。红枣自觉自己是个女汉子,担心到时哭不出来,故还预先在手帕子藏了块橘子皮,准备必要的时候往眼睛里挤点酸汁刺激刺激。结果不想一个头磕到地上,正惦记着别把脑袋上的凤冠给磕歪了,就听她娘嚎了一嗓子“我的红枣啊——”,然后她眼泪竟就似六月的雨水一般说下就淌了下来——那预先备下的橘子皮竟然就没用上。

    红枣也不知道自己为啥突然这么伤心。明明她早已想得清楚自己去谢家就当成前世去外地上学一样,往后只逢年过节回来看看爹娘以及她那个还没掐上手的胖弟弟。

    横竖还有十年呢,足够她决定十年后谢家童养媳毕业后是继续留在谢家深造还是另谋出路了。

    红枣想她一定是见不得她娘哭,嗯,还有她爹扶着她娘跟着一起掉眼泪的样子,所以她受气氛感染,才哭的,就跟前世她看电影掉眼泪一样……

    陈喜娘进来请了三回说吉时已到,王氏方才慢慢止住哭声,拿凉水给红枣擦了眼睛,给她顶上了盖头。

    红枣上轿原该是由她兄弟给抱上轿,即“抱嫁”,但她兄弟贵中太小,抱不了。

    亲兄弟不成就得从族兄里挑。论亲疏远近原该是李贵雨顶上。

    但王氏不喜李贵雨。于是她便和李满囤说李贵雨先前在家没做过力气活,家常连筐三十斤的果子都拎不动,现进城读书也不干活,若是赶在今天这大喜的日子摔了红枣可不得了……

    李满囤听了王氏的话便就和他爹李高地商量。李高地虽然偏心大孙子李贵雨,但也知道轻重——李贵雨家常确实没干过力气活,而且他还记得夏收李玉凤在地里摔了一跤的后果。所以李高地和他哥李春山以及族长李丰收商量后,便定了由李贵林来抱红枣上轿。

    所以,在看红枣一切都准备好后,便是李贵林上前抱起了红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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