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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心防难破

    厉凤竹待人走后,去柜上小声问道“劳驾,您知道刚才上楼的那位女士住几号房吗?她顶像我的一位朋友呢。”

    茶房抬眼打量了她一记,打着哈欠道“我正要给她送水去呢。”

    “那您受累,给带带路吧。”厉凤竹脸上微微笑着道谢,心里却打起鼓来。因为一旦当面对质,那么谎言就不攻自破。得趁上楼的这一会儿工夫,赶紧想出个法子,让纪冰之没办法拆穿她。

    急中生智下,她急忙掏着纸笔,一路走一路写下四个字。

    茶房很容易便敲开了纪冰之的门。

    门一开,跟在茶房身后的厉凤竹见机将刚写的纸条抵在下巴上举着,咯咯笑起来“我就说嘛,像你这样的大美人儿走在路上实在打眼极了,果然没认错。你是几时到的津门?怎么也不来找我!”

    毫无预备的纪冰之,看着纸条上写的“小心跟踪”,脸色猛然一沉。煞白着脸迅速接过水壶,往屋里一闪,虚与委蛇地笑了一下“大热的天儿,快进来喝口水吧。”

    厉凤竹熟稔地笑着答应她,将门带起来上了锁。回过头,带着歉意抢先说道“纪律师,您别担心,没人跟来,不过是我使的一个不入流的小把戏。”眼看对方眸中的惊慌迅速转换成了愠气,她又赶紧补充道,“可您要是生起气来轰我出去,这种动静会令人印象深刻的。万一将来有人摸到了这里,向店家住客一盘查,难说会成为一个把柄。”

    纪冰之认得这张脸,每次见到她都让自己紧张几乎要窒息。到现在为止,纪冰之一句话都还没有说,腔子里的一颗心被提起来又摔下去。莫名其妙地被蒙骗,却不能立即地教训眼前这个无礼的记者。只能重重跺一下脚,兀自走到沙发上坐了,用无视表达抗议。

    厉凤竹并不气馁,恭敬地跟到她身旁立着,郑重地双手递上名片,弯下腰道“打扰了纪律师,我正式介绍一下自己。我是《大公报》外勤记者,也是新闻部的副主任厉凤竹。”

    虽然纪冰之坐着她站着,但纪冰之一手撑着扶手,一手撑着昂起的脑袋,斜睨向下瞥着名片的气势实在有些慑人“我的行程是完全私人的,请问贵社是如何知道的?”

    “说来真是意外呢,昨日我的确仅仅是路过而已,并非有意在打探您的……”

    不等厉凤竹解释完,纪冰之双手往胸前一抱,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出冷气来“言下之意是,今日之举实属刻意为之。”说着,扭头斟了一杯茶端在手里,她想以最快的速度打发人走,便开门见山道,“我手头案子不少,但无论是哪一桩,当事人都不愿向外透露进展。”

    厉凤竹立即与之迂回“您误会了,我只是想对您做一个个人专访。”

    纪冰之既是律师出身,就不会在反应能力上落于下风,随即敷衍起来“我前一段刚接受过《世界日报》的专访,雷同的事短期内我不想重复。贵社可同他们去交涉。”

    厉凤竹咬着唇想了一下,遂退一步道“如果您坚持,敝社自然照办。不过请您体谅我们发行上的难处,还是希望您能回答我一两个问题,以增加看点。”

    纪冰之不为所动,摇头冷道“记者眼里的所谓看点,常常与我及我的当事人有意愿上的冲突。”

    厉凤竹有些气馁地微叹了一口气,然后弯起唇来,保持着十分地善意来游说“承了您这份情,将来您有什么案子是需要舆论加持的,敝社自当鼎力相助。”

    纪冰之听了,脸上先是一笑,但却不是为这个交换条件而满意,只是觉得自己找到了彻底推拒她的措辞,便就倏地冷下脸来“报歉得很,我顶讨厌舆论影响司法!”

    这一来,是彻底没有妥协的余地了。

    该怎么办呢?

    厉凤竹心里不是全然没有法子,当记者这么多年,什么技巧手段、歪门邪道是她不懂的呢?只是拉不下脸一天之内,两次以不大光彩的方式逼人就范罢了。

    可是做了君子就做不成新闻了,两相权衡之下,厉凤竹决意把局面做到最绝。

    于是,厚颜在纪冰之对面坐下,准备一直赖在此地。

    主人翁自然是满心的厌烦与气愤,可是诚如厉凤竹进屋前所言,此刻的纪冰之不该也不能张扬行迹。

    静默了约有两分钟,厉凤竹平静地浅笑着,率先打破僵局“我保证,绝不涉及公务。”

    纪冰之沉沉叹气,她低头望了望腕表上的指针。现在正流逝的是金子一般的光阴,与其这样地较劲,不如忍一时,争取早一刻结束这场会面。只见她涨红着脸,眼神依然冷峻“好吧。不过尽量要快,因为我……想休息了。还有,我这趟来是私人行程,而个人生活我是有权拒绝公开的。”

    与之形成反差的是厉凤竹笑成缝的一双眼“那是自然的。”遂取了纸笔,脑中飞速搜寻着该从什么话题,旁敲侧击地引出一些关于马守华案子的蛛丝马迹,“津门新闻界这一向是很热闹的,今年最轰动的当属海河浮尸案的告破。可惜调查结果难使大众信服,我想请您从专业角度出发,谈一谈您个人的看法。”

    这虽然是完全临时的问题,却不能随意地回答。

    首先海河浮尸案无端而起,又无疾而终,上百条人命被牵强带过,稍有常识的人大概都不能去相信警察局的推辞。可是,上头既然言明对于此事不会再做解释,那么纪冰之若答得强硬,很可能会因此而被“特别关照”。

    厉凤竹关切地望着纪冰之,暂且在心里假定眼前之人就是马守华的辩护律师,然后试图让自己站到她的立场去揣测。以马仁的表现来看,目的也许不止是勒索封口费,甚至背后存在着一股不小的势力。换做别的情况,大约纪冰之可以知无不言。但眼下,为实现马守华所托,应该是不愿与津门的警察公然为敌。

    看来,头一个问题问得不大对路了。

    厉凤竹如是想着,随即开始调整思路。

    “浮尸案……”纪冰之皱拢了眉头,闭眸沉思了一会儿才道,“官方声明是日租界内的烟馆老板为避免事端,草草将暴毙的瘾君子抛尸于海河。至于这个结果是否可信,得看尸检报告才好判断。毕竟警察局的说法与津门媒体,尤其是与贵社所报道的‘死者中有相当一部分乞丐’这一说法,有着不小的冲突。但这些都在我专业之外,我只能从律师的角度提醒当局……日租界烟馆泛滥的问题应该得到重视。彻底告别毒品,是四万万民众共同的心愿,当局必须尊重才是。”

    较之以往的言论倾向,厉凤竹明显感受到了她的谨慎,既没有质疑警察局为何迟迟不肯公布尸检结果,也没有将日租界烟馆之行径明显触犯法律、违反人道的话挑明。尤其是刻意强调《大公报》的报道,实在是用心良苦地明哲保身了。

    开局不大顺利,一个问题下来非但没能达到缓解情绪的效果,反使得纪冰之更加取防御立场了。若总这样下去,往后的工作还是难有进展的。

    厉凤竹定了定神,尝试去掉转方向,另起了一个相对好回答的话题“我不知道您早晨有没有看报的习惯,今天报界关注的话题是假洋货价高物廉,您对这事儿有研究吗?”

    这一招倒是很奏效,当话题远离了官方,纪冰之僵直地前倾着的背脊,慢慢往后靠去“假洋货的问题……我想,英德两国之间有过一段很著名的争端,或许可以给我们的一点儿启发。国内读者不大熟悉‘工业产权’这个词的定义,这是在西元1883年制定的《巴黎公约》中,被首次明确的一个新名词。若要使用大众能够理解的话,简单解释这个公约,其意义大体是,在一定期限内,对那些创造了具有实用价值和商业价值的发明者,以及独创的包装设计者,进行权益维护。其中有一个极容易被忽略的部分,叫做‘产地标记’。”

    这大概是个引论,底下还有一篇长长的议论。是以纪冰之歇了一歇,端起茶了抿了一小口。

    厉凤竹隐约猜到了这个引子要指向哪一个方面。若论平常,她是不爱对受访者插言的,可是今日不同往常,这是一次“胁迫”式的访问,比起让受访者敞开心扉,更重要的是,如何消除恶感。

    打从接了这个差事起,走的每一步都是以“赌”字为先,似乎也不差这一回了。

    “这方面,我倒也曾听过。只是不知道说得对不对,您可别笑话我。”厉凤竹将笔管横着往簿子上一搁,身子尽量向纪冰之靠去,“我是学外文出身的,求学期间常借助英文报纸来提高阅读能力。因此我记得,那时的英国媒体把德国人称为窃贼,隔三差五地在报上呼吁,要英国民众加强安全意识,远离那些带日耳曼口音的外邦人,声称那是德国政府派出的经济间谍。后来,我又在一家有工部局背景的报馆待了相当一段时间,我的英国上司告诉我,像这样的口水仗,英德双方打了半个世纪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