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边过来的十数人并未纵马,脚步却轻盈稳健。他们每一个都穿着宽大的黑色罩衫,头戴兜帽——这是斓国异术师的装扮。
“斓国人?”
看到来人的装束,满图王子再也没法淡定。
斓国一向是中立派,此番又为何会主动卷入他们这场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的纷争之中?
同样有些失态的,还有秦王。
那个站在这一行异术师之首的人,他是见过的。
那是在二十年前战役中出现过的那个人。
那时候,先皇宇桀帝信手便将异宝玥玉如意相赠予他,为的,也只不过就是换取一份友谊。较之二十年前,这个人的相貌并未有多大改变,可他此时出现在这里,究竟本着何缘故?
如是考量到他与先皇的那份交情,难道,他是来助二皇子的?
是江老。
白子烨对着江老遥遥点头致意“前辈此行是来助我的吗?”
江老明确地给出了答案。
“没错,斓国此番站在白公子背后。”
天色彻底黯淡下来,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江老前来兑现日前他许下的诺言。
——在最关键的时刻,帮白子烨最后一把。
楚凌卿心中翻涌的巨浪让他连站在这里都觉得吃力。
没想到,因着一个“小鹿小姐”,竟是牵扯出如此这般的惊天变故。
先是秦王府,再是苏门国,而后又冒出一个斓国。今日不要说擒那女子,连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是未知之数。
就算自己还能回去,那贞京城,还能是他们楚家的贞京城吗?
只能孤注一掷了。
“四王子,你我二人联手,胜负还尚未可知。”
然而,满图王子却犹豫了——从人数,到兵力,再到国力,胜负早已见了分晓。
直来直去的元赫人,向来对斓国的那些歪门邪道最为忌惮。他也并不想就此让元赫与苏门对上。
这个王子也不是傻子,他看的清楚,眼前这阵势,说白了,其实是玥琨国内部的政变。由着此情此景来判断,楚家皇权,多半是保不住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满图当机立断“元赫自此放弃七公主。如是今日我等能留下性命……”
他定定地看着白子烨,“您将赢得我的友谊,不是作为王子,而是作为元赫的一等将军。假若他日要攻陷贞京,满图愿助一臂之力。”
楚凌卿倒抽一口冷气。
全完了!
秦王闭上双眼,双手止不住颤抖。
他心下只是暗自庆幸,还好啊,还好自己的儿子站到了正确的队伍里,不然的话……
白子烨对着满图微微颔首,这位四王子松了口气,向身后一摆手。
元赫人撤军了。
绝望的巨石重重砸在二皇子头上,他听见白子烨轻巧下令“灭了楚家军,留二殿下一条命。”
双方实力差异悬殊,兵败如山倒。自此溃不成军之时,二皇子也没想明白,他只是想要报复陆不离而已,到底是哪儿出了错?
白子烨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虑“殿下,回贞京去吧,记得给阮家的人好生陪个不是。”
楚凌卿恼羞成怒——原来自己之所以能苟活,仅仅是因着区区阮家?
眼下残兵败将尸横遍野,好生惨不忍睹。二皇子心头激荡,再说不出一句话,只调转马头,狼狈而奔。
结束了。
但并不是全部都结束了。
有的事才刚刚开始。
那混沌洞,可已是近在咫尺了。
白子烨悠然转向陆不离“怎么样,公主殿下,我为你打下的胜仗,漂亮不漂亮?这能成为你之后想要回味的一段记忆吗?”
又来了,白子烨这种道别的语气,又来了。
陆不离从心底生出强烈的恐惧感。她万分后悔自己为何要来到这个叫做红豆坡的地方。
她唯唯诺诺地开口,那语气中全部都是切切恳求之意。
“白子烨,你是苏门王吗?苏门那个地方,听上去还蛮不错的,你带我去那里看看好不好,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她害怕极了。她的第六感在发出尖锐刺耳的嘹亮轰鸣。她眸中洒下滚滚热泪,自己却懵然不知。
见此情景,身后的楚邪、十二等人都向后退出数丈,给他们两人留出了空间。
只是,这一退,却是大错而特错了。
十一最先发现危机,她扬声大叫“王,小心!”
于百名苏门黑骑中,猛然跃出一个身影,那人飞速闪身上前,带着必死的决绝。
“百花园的神医说了,要救她,只有拿你的命来换!”
是那日于马车上避雨的苏门男子。
白子烨听到了十一的疾呼,也察觉到身后的凶险,可他内力尽失,已然是躲之不及。更何况,她还在他身前。
他苦笑出声,就任那人手中利刃由背后送入心窝。
楚邪飞身而上,一把就扭断了那男子的脖颈。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件往日里纤尘不染的白衣,此刻被鲜血染得刺目猩红。
“白公子!”“王!”人群呼啦一下子就乱了,白子烨扬手,示意众人不要上前。
他摇摇欲坠,只得扶住身前的陆不离。他看着她的眼睛,心里反而只想着一句话。
“这样也好。”
如果他就这么死掉,那她的纠结和痛苦,那些背叛和愧疚,是不是也会随之荡然无存?
这样也好。
他对她说“你喜欢苏门,我很开心。我把它给你。”
他说:“你总是害怕失去,那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他说“回贞京去吧。回到瑛轩身边。元赫不会再烦你,有苏门做后盾,楚家也只会将你奉为座上宾。我的公主殿下再不用颠沛流离了。”
“那……你呢?”
陆不离只觉得白子烨很过分。这人平日间也没刻意哄过她开心,死到临头却在讲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啊,我很累了。你就放过我,让我休息一下吧。”
他快站不住了,气息愈发微弱,眼中晶亮的神采也逐渐在涣散。
“陆不离,真的有走马灯。你猜我看到什么?我看到我在马背上亲吻你头发的那一刻,我看到我们一起共度的每时每刻。”
这是个晴朗的夏夜,白月的光辉洒在林间,明亮无情宛如残酷的真相。
真相是什么?
是他自此百般千般万般懊悔,为何不是他先遇见她,为何不是他先爱上她。
喧嚣的风合着林中的树,一同唱起这一节悲壮挽歌。
寒意、泪意,还有身心被徒然碾碎的凄厉痛楚,一样一样将陆不离层层包裹。
可她一点都不介意。
她只是兀自想着,在有如隔了一个世纪般漫长的岁月后,白子烨终于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