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52

    仿佛这一刻,我的西藏之旅才刚刚开始。

    也许是因为一言不发地长久地看着窗外。

    也许是因为离开了拉萨,城市的感觉彻底消除,只有山,河水,树木,青稞地,和远远飘过的经幡。

    也许是因为身边全是陌生人。

    这辆客车是从拉萨直达林芝八一镇的,旅客中大多是藏族同胞,也有部分如我一样的内地人。几乎一眼可以看出,尽管有很多藏族同胞并没有穿藏装。车厢里弥漫着一种特别的味道,估计是来自他们的饮食,酥油茶,糌粑,牛羊肉。还好我能适应,因为曾经有一段时间,我酷爱黄油奶酪,迷恋用小刀把奶油平平地抹在面包上,再一口口送进嘴里的感觉。后来控制住自己,是有人告诉我那东西热量大。可是,藏族人天天喝酥油茶吃奶酪和牛羊肉,为什么很少看到胖子?是不是因为太冷,被消耗掉了?

    一大早,红景天和白山就把我送到了拉萨的长途汽车站,看我买好票上了车,才离开。看小丫头眼睛发亮的样子,我感觉她开始恋爱了。人有几件事是藏不住的,其中之一就是爱情。但她矢口否认,坚持说自己去日喀则,只是为了旅游,去白山他们连队,纯属友情赞助。

    我不想再追问。但我还是对她说了一句话,这话其实也是对我自己说的: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为了让你干了以后后悔而设置的,所以不管干了什么事,都不要后悔。

    丫头认真地点头。也许等下次我们见面时,她就会克制不住地告诉我了。遭遇爱情的人,必须与朋友分享才能获得双倍的幸福。

    我一直走到车厢后面,在一个角落坐下,靠窗。我想少点儿打扰,安静地看看风景,也安静地感受一下这条路。这是杨槐无数次走过的路,无数次给我描述过的路。

    上车前,我给陈响发了条短信:今天独自上路,前往林芝。

    陈响回复:保重。

    为什么只有两个字?但想了想,除了这两个字,他还能说什么?除了希望我保重,他还希望什么?这么一想,他依然是一个让我尊重的好男人。

    我没有告诉杨槐我要去看他。尽管我的行动屈服了,但心里还是不甘。我要让他着急,内疚,惦记,后悔,总之我要折磨他。

    很快,我看到了熟悉的风景,它们已经先于现实出现在我的记忆里,笔直的通向蓝天的路,路两旁浓绿的杨槐(忽然想到,它们应该是他的兄弟啊),还有一群群慢性子的牛羊,不慌不忙地穿过公路,还有三三两两站在路边,冲着汽车挥手的孩子,还有随意坐落在草坡上的藏民房,还有挂在河上,桥上,树上的经幡。杨槐每每给我看这些照片时,总是会像孩子展示玩具一样加上一句,好看吧?

    我拿出相机来,拍到这“好看”的一切。

    这就是西藏。我终于游走在西藏的大地上了。

    如果说我和西藏相见恨晚,是一点儿也不过分的。只是很多人都这样说了,我就不再说。我只跟我自己说,我只跟我自己后悔。

    我感觉非常享受,尽管昨天我是那么不情愿上路。但真的上路了,我觉得很庆幸。如果就此打道回府,我会后悔一辈子。

    也许像“骆驼刺”说的,这不应该是选择题,这是必答题,并且只有一个答案。

    见到杨槐后我要告诉他,他能见到我,应该好好地感谢他们,红景天,白山,“骆驼刺”,黄伯伯,还有紫薇和赵阿姨,他们是他的支持者,是我们爱情的保护神。昨天晚上的相聚,将永远刻在我记忆里。

    他见到我,会惊喜吗?

    其实审视自己的内心,我明白我答应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给他惊喜,也的确是想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他的生活中到底有什么样的事情,比我更重要?

    车过墨竹工卡。多好听的名字。西藏的许多地名都很好听,唐古拉山,可可西里,纳木错,拉萨,布达拉宫,玛吉阿米,拉鲁湿地,喜马拉雅,珠穆朗玛,还有我们即将翻越的米拉山,念起来很有韵律,像歌儿一样。不像我们的地名,人民路,东风路,顺城街,东城根街,好严肃。是汉语本身严肃,还是汉族人死板?不知道。

    一眼晃见公路上搭建的大门上写着:

    松赞干布故里,美丽墨竹工卡

    原来是松赞干布的故乡啊。

    想到松赞干布,就会想到文成公主。想到文成公主,就会想起一幅水粉画,是小时候挂在妈妈的房间里的,画的就是文成公主,画面上的文成公主袅袅婷婷,素衣素颜,眼里有些哀愁。旁边写着:我淡淡妆,天然样,就是这样一个汉家姑娘。妈妈说,这是她一个朋友画的。文成公主十六岁入藏,小小年纪肩负着那么重要的使命,却不知她当时到底怎么想的,她愿意吗?她有高原反应吗?她喜欢西藏吗?在西宁的日月山,我们经过她当年的路线时,听到了关于她的传说,她哭过,悲伤过,想家过。

    好在入藏后,松赞干布对她很好,为她造宫殿,为她穿唐装,还为她开凿池塘栽种树木花草,为她演奏唐朝的宫廷乐曲,以解她的思乡之情。还接受了她的很多建议,改革了一些陈规陋习。可惜,婚后九年松赞干布就去世了,算一算,那时的文成公主才二十五岁,几乎跟我同年!从此守寡,直到五十多岁去世。史书上记载了她对西藏的重要贡献:在她的影响下,汉族的碾磨、纺织、陶器、造纸、酿酒等工艺陆续传到西藏;她带进来的诗文、农书、佛经、史书、医典、历法等典籍,促进了西藏的经济、文化发展,也加强了汉藏人民的友好关系。她带来的金质释迦佛像,至今仍为藏族人民所崇拜。

    可我想知道的是,在失去丈夫的后半生里,她是否安宁?是否寂寞?她没有孩子,没有亲人,距离家乡千里万里,也没有任何通讯方式,她是怎么捱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的?她快乐吗?

    无法想象。

    即使想象,也是我的心境,而不是她的。她的心境,永远无人知晓了。

    53

    一个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在我耳边响起,渐渐地,顽强地进入了我的冥想中,打断了我的精神漫游。

    我朝哭声张望,发现它就来自我的前排,是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也不知怎么了,抽抽答答地哭泣着,母亲哄一下,呵斥一下,但仍止不住他的哭声。

    起初我没打算关注,可是,孩子的哭声持续,让我无法安宁。我翻自己的包,找出一块巧克力,递上前。

    孩子的母亲回头,我吃了一惊,这不是那个在火车上遇见的女人吗?女人顿了一下,也认出了我:这么巧?我们又遇见了?

    是啊,你去哪里?我问。

    我去林芝,孩子他爸爸在那边。

    我怎么记得你跟我说,孩子他爸在一个叫什么加查山的地方?

    女人说,是,这边路好走,我到了林芝,再去加查山。

    我,我也是去林芝。

    我好惊讶,如此的巧合,应该称做缘分了。坐在这对母子身边的小伙子,大概早就不耐烦孩子的哭泣了,见我们认识,马上表示愿意换位置,让我们坐在一起。

    我们就坐在了一起。

    小男孩儿拿到巧克力,止住了哭声,专心吃起来。我把他抱到自己腿上,问他叫什么名字。孩子脆生生地说,我叫兵兵。我说兵兵,你还要完整的橘子皮吗?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笑了。女人告诉我,他刚才看见几头小羊,非要下去跟小羊玩儿。告诉他不能下去他就哭闹。

    原来如此。孩子到底是孩子。

    兵兵从我怀里挣脱开,趴到窗户上继续看风景。他忽然惊喜地喊,妈妈,那里有一头牛奶!我们循声望去,看见田野里有两头牛,他妈妈说,那是奶牛,不是牛奶。兵兵眼里露出无限的神往:奶牛真好,妈妈,你能给我生一头吗?

    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周边好几个听到的旅客都笑了。女人很不好意思:傻小子。奶牛是奶牛妈妈生的。兵兵妈妈只能生兵兵。

    我佩服女人对孩子的那份耐心。她一定是个好母亲。

    兵兵想了一下说,那你给我买一头嘛,我想养牛。女人依然很耐心地说,我们家那么小,没地方养啊。兵兵说,有地方的,我可以跟你睡,让奶牛睡我的床。女人说,那爸爸回来睡哪里?兵兵想了一下说,爸爸回来睡沙发。

    我笑了。孩子的思维,孩子解决问题的方式,与我们有那么大的差别。而我们,曾经都是孩子。我们在拥有了常识之后,就失去了童真。这是一种无奈的必然。

    过了一会儿,兵兵又叫了起来,妈妈,牦牛!我认识的,牦牛!

    女人说,是,牦牛。我们兵兵好棒。

    兵兵说,爸爸告诉我的。

    女人朝我笑笑,解释说,他爸爸喜欢给他看西藏的图片。每次休假都使劲儿讨好他,生怕他不认他。

    兴奋了一会儿,兵兵终于睡着了,即使闭着眼,你也能看到他无忧无虑的神情。只要在妈妈的怀里,做孩子真幸福,不管是去哪里。

    我又听到了那首《卓玛拉》。那首在《拉萨童话》里听到过的歌,那首盲孩子仰望天空大声唱过的歌。

    这一路上,司机师傅一直在放和西藏有关的流行歌曲。《向往神鹰》,《我的家乡在日喀则》,《天路》,《慈祥的母亲》,《康巴汉子》……走在这样的路上,似乎只能听这样的歌曲,它们的旋律与窗外的风景契合。这些歌,将进入我的乐库。在我的乐库里,存放的都是与我的情感有关的歌,比如《真心英雄》,比如《朋友》,因为杨槐喜欢而喜欢;比如《白月光》,《爱如潮水》,因为陈响喜欢而喜欢;比如蔡琴的《恰似你的温柔》,《明月千里寄相思》,因为小时候常听妈妈唱而喜欢……王小波说过一句话:会唱歌的一定要唱自己的歌,不会唱歌的,全世界的歌对他都没有用。对我而言,没有渗入感情的歌都不属于我。

    此刻正在唱的,是《为你等待》,一个女中音,也非常好听:

    我爱你,就像天上的云彩

    心随你远走,走向那天之外

    我爱你,就像绵绵的山脉

    一生一世为你等待

    ……

    我听见身边的女人在轻轻跟着哼唱。受到感染,也跟着哼唱起来。一种很享受的感觉突然弥漫在心里。

    我主动跟女人聊了起来,她说她姓米,在部队大家就叫她米嫂。我也就叫她米嫂了。我问米嫂怎么嫁给这个天远地远的边防军的?米嫂说,哎,说来话长呢。你要是有耐心,我就讲。我说,我当然有耐心。能遇到你,是我的缘分啊。

    我说这话原本是客气。我却没想到,米嫂讲给我听的,却不是可听可不听的平淡无奇的事,简直可以称为传奇。

    米嫂轻言细语讲了起来。

    我越听越惊讶,甚至心跳。我怎么也没想到,在摇摇晃晃的长途车上,我听到了一个如此精彩的爱情故事。

    54

    米嫂上小学六年级时,老师为了锻炼他们的写作能力,让他们各自找一名笔友通信。

    她当时正好在青年杂志上读到一篇写西藏边防哨所的文章。那个哨所在海拔很高的一个山顶上,一年有一多半的时间下雪,天寒地冻,还缺氧,还缺蔬菜,还缺娱乐生活。战士们在那样的环境里,最盼的就是信件了。每年春天来临,雪化了,路通了,山下就会送一卡车报纸和信件上山。这个时候,战士们都跟过节一样欢天喜地,每个人都能在几大麻袋里找到自己的信件包裹,有的兵一次可以收到十几封信,有的信收到的时候,信里所说的事情早已过去了。比如,老人去世,收到信时,已经过了七七;比如生孩子,收到信时孩子已经百日;比如女朋友提出分手,收到信时,她早已另嫁他人。悲喜交集的事,常常发生在那一天。有些兵一会儿开心大笑,一会儿偷偷抹泪。那篇文章的题目,就叫悲喜交集。

    十二岁的米嫂被这篇文章深深打动了,她决定给哨所写信,她要让哨所的战士在收到信时,增加一份儿喜悦,因为她绝不会给他们带去不好的消息。她告诉他们的,都是开心的事,还给他们寄明星画片,寄歌星唱碟。

    米嫂的第一封信到达哨所时,就遇到了一个新兵。这个新兵因为是孤儿,在一大堆信里也没有找到属于他的信,伤心不已。连长为了安抚他,就把米嫂这封信交给了他,让他代表哨所回信。

    新兵非常认真地回了信。

    米嫂在信中称呼他们是“亲爱的解放军叔叔”,这个新兵就代表亲爱的解放军叔叔写信了。后来,新兵告诉她自己姓林,米嫂就叫他“小林叔叔”,小林则叫她“小米同学”。叔叔和同学成了笔友。

    虽然因为路途遥遥,大雪封山,他们一两个月才写一封信,但却始终没有中断。

    三年后,米嫂上高中了,小林叔叔也考上了军校,来到内地读书。他们继续通信,小林叔叔军校毕业时,在返回部队前去学校看她。他们通了五年信还没见过呢。

    一见面他们彼此才惊讶地发现,他们几乎是同龄人。“解放军叔叔”不过比小米同学大五岁而已。一个十八岁,一个二十三岁。

    两个人顿时有些尴尬。

    后来他们没再通信了,因为米嫂不知道叫他什么好了,以前叫的是“小林叔叔”,难道现在改口叫“小林哥哥”吗?她觉得别扭。

    再后来,米嫂也考上了大学,在大学里也曾经恋爱,但始终无法忘掉“小林叔叔”。毕业后,她下决心进藏去看他,二十七岁的他,还是单身一人。在纠结了几个月后,她终于嫁给了他。

    真是传奇啊。

    我在米嫂的讲述过程中不断地说,是吗,真的吗,哎呀,天。除了这样一些感叹词,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看起来如此朴实无华的米嫂,竟有这样浪漫的罗曼史。

    米嫂笑眯眯地说,上贼船啦。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每次跟同学们聚会,他们都是一对一对的,就我,单身一人。

    米嫂的抱怨,用的是一种甜蜜的口吻。

    米嫂又说,而且他十七岁就当兵了,一点儿也不浪漫。有时候通电话,我要他说爱我,他不肯,就让我听战士们跑操喊口令的声音,他说,这个多好听啊。呵呵。我哭笑不得。不像我们大学里的男生,什么花样也想得出来,比如用蜡烛在草坪上摆一个心字,比如在女生宿舍前扯一个横幅,还有,让乐队在宿舍门口演奏女生最喜欢的曲子。他哪懂这些啊,就是懂,也没工夫搞啊。

    米嫂说,不过就一次,他把我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他巡逻的时候,在雅鲁藏布江边上捡了一块水晶石,他叫村子里一个藏民帮他穿了个眼儿,当成项链送给了我。他跟我说,这颗石头就是我,外面糙,里面透亮。就这一句,打中了我,从他送我这块石头后,我没再挂过其他项链了。

    米嫂说着,从衣领里够出一根红线,下面果然坠着一颗石头。我接过来看,的确是颗没有打磨过的水晶石。

    米嫂说,我很快就去开了证明,进藏,跟他把喜事办了。在哪儿?就在他们连的饭堂里。那天正好团长下连蹲点,就给我们当了证婚人,营长亲自主持婚礼,我老公是副连长,连长很羡慕地说,你小子规格比我结婚的时候还高呢。他没有父母,我的双亲大人也在内地,到了拜父母那个环节,战士们就在台子上摆了两把椅子,象征父母大人,我们就面朝椅子鞠躬,虽然椅子上空空无人,但他依然很大声说,爸爸妈妈放心,我会一辈子对小米好的。

    米嫂说,战士们那天闹疯了,本来就没什么娱乐嘛,权当过节了。他们想了很多招数来捉弄我们呢。比如,他们在食堂里用凳子水桶设了很多障碍,让他背着我越障,边跑还边唱歌:咱个老百姓呀,今儿个真高兴……笑死人了,几次把我颠下来,我又赶紧爬到他背上。最后他们又让我俩分别说出十种对对方的称呼。他乱说一通,一下子就凑够了,什么亲爱的,老婆,夫人,美女,孩儿他妈,领导大人,宝贝儿,还有堂客,屋头的,大家都笑死了。可是我说了九个以后,怎么也想不出第十个了。因为我不肯叫他宝贝儿,实在不好意思。

    你问我是哪九个?我想想哈,林小光(他的名字),小光,亲爱的,老公,孩子他爸,喂,当家的,帅哥,当兵的,九个了吧?实在想不出了,我突然冒出一句:小林叔叔!全场爆笑。大家都知道我们的恋爱经历,我们讲过的。我们俩也笑,但很快我的眼泪就出来了,他的眼圈儿也红了。呵呵。

    那场婚礼虽然简单,却让我很满足,窗外有雪山,有最亮的阳光,还有最真诚的战友,他们都在分享我的幸福……说实话,我一点儿都不羡慕城里那种豪华的婚礼,那种有车队,有花篮、婚纱、彩门和气球的婚礼,那样的婚礼到处都是,我这样的才珍贵。

    是的。是的。我不断地点头,赞同米嫂的看法,赞赏她的态度,赞美她的爱情。除了赞,我还能有什么态度?

    米嫂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她已经结婚七年了,依然为自己的婚姻倾倒。这让我羡慕。非常羡慕。

    我问她,有没有哭过?她音调扬上去说,当然,没少哭呢。自己偷偷在家哭,打电话给女友哭,有一次走在大街上,眼泪忽然就流下来了。但我就是不回娘家哭。因为当初我妈是反对的,我不想让她说我自找的。米嫂笑起来了,跟孩子似的。我说,给他打电话啊。米嫂说,前些年打电话很不方便的,他们连队没有地方线,我要和他通电话得事先约好,他请假到镇上给我打,我在这边等着。有一次我连等三天他都没打过来,那个时候我正好因为怀孕反应大,难受得几天没吃饭,好不容易电话通了,听到他的声音,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开始哭,哭得喘不过气来。他一句话也不说,就听着,等我哭够了,他说,我对不起你,我爱你。我马上缴械投降,放下电话。

    我的眼泪出来了。

    55

    公路两旁,出现一片又一片的红色植物,像潜伏的兵那样匍匐在坡坡岭岭之上。我问米嫂,那是什么植物?米嫂说,是红柳,很耐寒的一种植物。我说,红柳这么矮吗?米嫂说,高海拔的地方没有高大的植物,氧气不够,风大了也会折断的。人类是高原上最高的生物。

    我说,你说得真好。米嫂说,这不是我说的,是一个诗人说的。我很喜欢她的诗。米嫂轻轻念道:

    清冽的风款款流过

    牦牛裙裾与长尾飞扬如帆

    独行的狼优美地驻足张望

    一朵杯形紫花兀自低语

    又拘谨又浪漫叫人怜爱

    ……

    我赞叹道:太美了。米嫂说,这就是那个诗人写的,是个女诗人,叫马丽华。我进藏以后特别喜欢她的诗。没事的时候经常看,有些就背下来了。

    哦,我忘了,米嫂曾经是大学生。我也会爱上这样的诗吗?我请求说,你再给我读一首吧。

    米嫂说,我只记得我特别喜欢的句子:

    只要我的那轮太阳

    每天每天从草原那端升起

    只要我黄金的八月

    每年每年如期而至

    只要雪野中还有蹄痕,

    只要莽原上有黄有绿

    兄弟兄弟,还有什么可说的

    ……

    这样的情怀,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甚至不是每个诗人都能有的,它必须是西藏的风雪山川才能滋养出来的。

    车速慢下来,是在爬山。我的头有些昏沉,又出现了那天翻越唐古拉山时的感觉。胃也不舒服。即使在听了米嫂那么精彩的爱情故事后,高原反应也没放过我。

    米嫂看出来了,拿出药让我吃,盒子上写着高原安。我吃了两粒。她也吃了两粒。我看她的脸色也有些发白。我说,你经常进藏,怎么还有反应?她说当然有反应,来一次反应一次。最惨的一次,还住院了呢。我们这种平原的心脏,没法适应高原的,必须来一次重新适应一次。只不过我知道它会过去的,所以比较能忍。

    我也必须学会忍,必须学会做米嫂。

    这时接到红景天的一条彩信,打开,是很美的风景照,好像是湿地。底下果然写着:我们正在拉鲁湿地。景色很美,与你分享。你走到哪儿了?

    我回复:我正率领高原反应在翻越米拉山。

    她回复:呵呵,有气魄。白山让我告诉你,多喝水,尽量不要睡觉。穿暖和点儿,山顶很冷。

    果然感到冷了。我站起来,从旅行包里找出一条厚厚的披肩,是陈响从俄罗斯回来时送给我的,一直没有机会用。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我将自己裹住。看看米嫂,她跟儿子,都已经套上羽绒衣了,显然很有经验。兵兵还在熟睡,孩子到底是孩子。

    一个接一个的回头弯,每次转过弯去,我都以为到山顶了,但每次又是一个新的回头弯。米嫂告诉我,要看到经幡才是山顶。我就默默地盯着窗外,期待五颜六色的经幡,出现在苍茫的群山之上。

    这样爬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后,终于看到“颜色”了,它们几乎是跳进我眼帘的,那么鲜艳的经幡,在山顶迎风招展。

    车停下,说是停十分钟。我连忙下车,尽管头重脚轻的,也迫不及待地想踩踩山顶。山顶有个观景台,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米拉山口,5,020.28米。从这里开始,就进入林芝地区了。

    地下有薄薄的雪,天色有些暗,经幡被大风吹得呼啦啦作响。我站在经幡前,让人帮我拍照。

    一个黑黑的小伙子裹着棉衣走过来,他喊我阿佳拉,阿佳拉你买个经幡吧,挂在山顶上祝福吉祥。我知道阿佳拉是姐妹的意思,但买经幡挂在山顶是什么意思,我还不懂,在犹豫。

    米嫂抱着兵兵走过来。睡眼惺忪的兵兵,可怜兮兮地趴在妈妈的肩膀上。米嫂小声跟我说,你可以买一条,写上家人的名字,保佑平安。我上次买过。

    我就买了一条。按那个人说的,在上面写下想祝福的人的名字。我写了爸爸妈妈,写了爷爷奶奶,写了外公外婆,又写了杨槐。顿了一下,写上了陈响。

    忽然觉得,这样让杨槐和陈响排列在一起,有点儿不妥。索性又写了红景天,写了白山,写了黑子,写了“骆驼刺”,紫薇,赵阿姨,黄伯伯……看着我喜欢的这些人,站在一起,心里很踏实,就把经幡交给了那个小伙子。小伙子接过来,噌噌噌,几下子爬上去,将经幡挂到了无数的经幡中间。

    我仰头看着,看着我那条经幡,也被大风扬了起来,很高,很高……我的祈祷随风飘送,送上蓝天。

    我拿出手机,拍下了那条经幡,发给了红景天和白山——我把你们的名字写在了那条经幡上,祝福你们。

    但我不想发给陈响。这样的祝福,只需存在心里,雪山和蓝天知道就可以了。

    红景天来了条短信,告诉我她听到黄伯伯讲了一个非常感人的爱情故事。我相信。我相信在这片土地上,一定有别处很难孕育的感人的爱情。我告诉她,我也听到一个非常感人的爱情故事。我还告诉她,我会好好珍惜我的爱情。我会和杨槐像树一样并肩站立。

    下山后,景色开始变化。植被越来越茂盛。在植被中间隐约闪现的房顶,是彩色的,蓝色,紫色,红色,黄色。让我想起四川的田野上,农家房屋都刷成了白色的,为的是远远望去比较好看,吸引游客。看来即使在西藏,也一样会受到经济发展的影响。

    路过一个大门,好像是军营。门口站了两个兵,米嫂朝他们招招手。我问,你认识?米嫂说,不认识,习惯了,我看见当兵的就觉得亲切。跟着她又加了一句:他们也很寂寞的。

    车轮滚滚,路在延伸,车厢里歌声持续。也许是因为旅客们都知道快要到了吧,很多人跟着广播哼唱起来。兵兵睡醒了,也开始折腾。这一路听来,我越发觉得这些歌儿写得太棒了,比如康巴汉子:“额头上写满祖先的故事,胸膛是野心和爱的草原;血管里响着马蹄的声音,眼里是圣洁的太阳;当青稞酒在心里歌唱的时候,世界就在手上就在手上……”还有《慈祥的母亲》:“慈祥的母亲,是美人中的美人,像那白度母一样心地善良。她背水走过的小路,柳树轻轻摇晃;她挤奶走出羊圈,格桑花围着她尽情开放……”

    诗一样的歌,歌一样的景色。也许只有在西藏,才能写出这样的歌,也许在西藏,才能听懂这样的歌。

    56

    中午,我们到达了林芝的八一镇。

    林芝果然如“骆驼刺”说的那样,风景如画。树那么多,山那么绿,间或还有红色和黄色,让我想起九寨沟。尤其有一段路,路旁是大片大片的河谷地带,有一块块像水田一样的水塘,绿色的垂柳伫立其中,河水银光闪烁,让人恍惚觉得到了仙境。

    我感觉呼吸顺畅,心情愉悦。想到杨槐是在这样的地方呆着,心里好受一些。如果他是呆在米拉山那么高的地方,我更不知有多难受。

    米嫂说,我每次一下山精神就好了,跟进了氧气瓶一样。有时我到了拉萨反应大,他就说,赶快过来吸氧。呵呵。

    我说,那你干吗不坐飞机直接飞林芝?成都到林芝不是通航了吗?

    米嫂说,你不是也没坐飞机?是不是想走一下青藏线?

    我笑笑,默认。我没有解释我为什么坐火车进来,为什么先到拉萨,为什么又坐长途客车到林芝。解释起来,还得再坐一个小时汽车才行。可是我们已经到了。

    车子停下。兵兵钻出人群抢先跳下车,朝一个军人奔去。我知道,那一定是“小林叔叔”。

    “小林叔叔”黑而瘦,个子不高,难怪米嫂一见面就感觉他不像叔叔。我莫名的有些失望。也许他进入了故事,便有了光环?而实际上,他肯定是以最真实的样子呈现在我面前的。

    与之相比,米嫂显得年轻漂亮,又白皙,站在他旁边,有些不般配的感觉。但米嫂把我介绍给“小林叔叔”时,脸庞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让我确信,她很幸福。恩爱是装不出来的。

    “小林叔叔”是特意请假从加查山那边过来接米嫂的,这让我又暗地里抱怨了杨槐一次,人家为什么能来呢?你为什么不能来呢?你才是个小连长,你肩膀上才一条杠。

    眼前这位爱情神话中的男主人公,虽然其貌不扬,眼睛却无比明亮,让我相信了神话的存在。我看他的肩膀上扛着两杠一星,显然比杨槐官儿大。我跟他握手,笑说,我还是第一次和神话里的人握手呢。

    他有些不解,米嫂有几分自豪地说,我跟她讲了我们的故事,她说跟神话一样。他明白了,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低头去帮我提行李。

    米嫂和她的“小林叔叔”都热情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去军分区招待所,休息一下再走。林告诉我,我要去的那个边防连是没有长途车的,到军分区才可以搭到便车。我自己去不了。

    我正没有方向,就跟着他们走了。

    军分区像个景区一样,干净,整洁,绿树成行,花圃鲜艳。而且,安静得不得了。林带着我往里走,不断遇到穿军装的人,他们叫他“林教”,我不懂“林教”是什么意思。米嫂小声告诉我,就是林教导员的简称。林教也向每一个遇见我们的人介绍我:这位是拉里边防连连长的家属。有时还会加一句:第一次进来探亲呢。

    我终于成了家属,不是杨槐的妻子,而是边防连连长的家属。我感觉像在说别人似的。不过,也因此一块石头落地,到家了,到了杨槐的家,他们彼此都跟家人一样熟知,那么,我要见到他也是分分钟的事。作为家属的我,迎接着一个又一个的问候,还有赞美。心里多少得到一些满足。

    57

    好心情在午饭后戛然而止。

    我被告知,去往杨槐他们边防连的路断了。前天发生了一次大塌方,这两天正在抢修,尚不能通车。

    大塌方?是前天吗?只有这一条路吗?也就是说,里面的人也出不来吗?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我的一系列问题在得到一系列肯定的答复后,我终于明白,杨槐他,为什么不出来接我了。我的抱怨,我的不满,甚至一闪而过的猜测怀疑,还有咬牙切齿想分手的念头,统统变成了歉疚和担忧。我还想给他一个惊喜,我还以为他跟陈响一样,只要我愿意,就可以随时出现在面前。

    我该怎么办?

    林看我发呆的样子,安慰说,你不要急,我来帮你想办法。

    我从来知道杨槐是辛苦的,我却不知道他还随时处在危险中,一不留神,就会与世隔绝,深陷孤岛。杨槐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当我一次次抱怨他不给我打电话时,他其实比我更渴望能与外界交流。我怪他不站在我的角度考虑问题,却从来没有试过他的角度。

    正在我因为内疚担忧而变得无比谦卑的时候,杨槐的一条短信叮咚一声抵达。我打开,上面短短一句话:返回成都了吗?

    我不知该怎么回复。昨天我曾赌气告诉他,既然他不能见我,我就回成都了。现在,我既不想撒谎,又不想说,我已经离他很近很近了。我关了手机,假装没有收到。记得有一次他休假回来,我们约好去香格里拉酒店吃自助餐。他先到了,打电话给我,问我走到哪里了?我接电话时,人已进了餐厅大堂,看到他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我说,我找不到香格里拉。我现在在合江亭。他说,那很近了啊,你再往东走一点儿。我说我不知道哪边是东。他说,我的小姐,你怎么连东都不知道?说完这句话一抬头,我就站在他的面前。哈哈。

    这样的恶作剧,只能发生在成都。

    我束手无策,只能让“小林叔叔”去帮我想办法。不,我应该叫他林教导员。“小林叔叔”是米嫂对他的爱称。

    米嫂安慰我说,肯定会有办法的。都到门口了哪还能不进家门啊。她说她有一次来探亲,也是路断了,在招待所住了一个星期。每天只能和林通个电话。那个时候感觉我好像是跑到西藏来打电话来了,呵呵。

    林教导员回来了,兴高采烈的,连连说我运气好。他打听到了,刚好有一辆送给养车下午要去拉里边防连。

    我说,不是路断了吗?

    林教说,当然想好解决办法了。本来这辆车前天就该去的,因为路断了一直在等。现在不能再等了。据说塌方的路段虽然不能行车,但人可以走过去。所以决定让那边连队派一个班的战士到塌方处等着,这边车到后,战士走过来把东西扛过去,再装到那边的车上运回去。那段塌方路段大概有五百米长,徒步过去半个小时就行了。

    林教说,怎么样,你愿意去吗?有战士护送,安全没问题的。

    我点头,我当然愿意。我甚至有些兴奋。我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的场景。徒步涉过塌方区?林教这样说的,听上去很有些闯江湖的味道,红景天知道了,一定会羡慕我的。

    林教忽然说,对了,我跟押车的曹助理说,通知那边连队时加一句话:希望由杨连长亲自带战士们过来搬运物资。嘿嘿。

    他一脸诡笑。

    午后的阳光无比强烈,我眯缝着眼睛跟在林教身后,走在一丝阴影也没有的路上。路旁虽然有树,都还瘦瘦的,无法遮阴。我很想拿伞出来,终于还是不好意思。

    林教把我带到运送物资的卡车旁,把我介绍给带车曹助理员,和驾驶员张老兵。曹助理员笑容满面地说,哎呀,有美女同路,这一趟可是美差了。林教说,你小子要喊嫂子,这是杨连长的家属。曹助理员说,那我喊美女嫂子吧。

    我很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曹助理帮我把行李装上车,那位张老兵并没有看我,在用一块抹布擦玻璃窗,然后上了车。曹助理让我坐中间。我说我可不可以靠窗坐?我想拍照。曹助理说,还是坐中间吧,安全些。再说路上颠,你也拍不成照片。

    其实我是不习惯挤在两个陌生男人中间。我坐飞机也从来是要靠过道的位置。但我还是顺从了。反正就是三个小时路程——林教说的。

    我跟林教挥手告别,一再地向他道谢。真的,如果不是遇到他们,我还不知会怎样。遇上他们,是老天对我的眷顾。

    58

    车开了。曹助理说,嫂子你放心,我们张老兵的技术不是一般的好,你要是愿意打瞌睡你就睡,一觉醒来就到了。

    张老兵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很严肃地将车驶出营区大门。我猜不出他对我的搭车是什么态度。看了一下表,三点整。

    曹助理一路上不断地问这问那,不知是为了打发时间,还是确实见了女人兴奋。为了免去回答,我只好反过来问他,哪里人,哪年入伍,习惯没有。原来他比我还小一岁,西南财大毕业的,经陆军学院一年集训后入伍,目前尚无女朋友。毛孩子。我跟他开玩笑说,回去给你介绍一个成都美女吧。他马上当真了,一再地谢我。他说他在里面几乎没机会接触女人,连煲电话粥的女人都没有。很寂寞。我说你的大学同学呢?他说就那么几个女生,已经被动作快的瓜分了。这么一说又回到了我头上:杨连长怎么认识你的呀,他怎么那么好运气啊?我敷衍说,这个你要问他了。

    忽然想到,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见到他了,心咚咚咚地跳了起来。我拿出手机,想回复他刚才那条短信:你回到成都了吗?我回复:你真的希望我回成都吗?

    可写好了才发现,没有信号了。怎么没有信号了呢?我嘟囔。曹助理说,这一段在盲区,也可能翻过去就有了。跑路上就是这样的,时有时无。

    我们聊天的时候,张老兵一直不说话。

    张老兵是我这一路见到的西藏军人里最不像西藏军人的,脸庞既不黑,也没有高原红。跟我们公司里那些职员很像。我怕冷落他,就找话跟他说,我说你当几年兵了?他回答说,十年。我说,那你怎么不黑呢,脸上怎么没有高原红呢?他说,不知道。我说那你是四川人?他说是。我说成家了?他说是。

    连续几个问题,他都用简单的单词回复我,简单得如同杨槐的短信。我只好放弃和他聊天的打算,心里暗自揣度,他是不是不喜欢我搭车啊?是不是我搭车让座位太挤了,或者不方便了?

    爬上一个山口,张老兵忽然靠边停车。曹助理问,想方便?张老兵答非所问地说,这个地方可以拍照。

    哦,我明白了,他是让我拍照。他听见了我刚才说的话。

    我赶紧跳下车,果然,是个很好的拍摄点,远处是雪山,近处是松树,山下是郁郁葱葱的沟壑,怎么拍都很美。可惜我的相机,镜头不够大,无法把雪山拉近,也无法把整个画面收进。我抱憾拍了几张,忽然想念起黑子来,他的大炮筒,一定可以拍得很尽兴。不知这两天他在女朋友那里怎么样了,他们是不是重新和好了?

    曹助理在我身后说,我给你拍一个吧。我说好啊,就转过身来让他拍。他也带了个小相机,对着镜头臭贫:噢耶,美女和美景,绝配。拍完他马上把相机递给张老兵,让张老兵给我跟他拍合影。可以吗?他问我。我说当然可以,很荣幸啊。既然如此,我也主动对张老兵说,咱俩也拍一个好不好?张老兵稍稍犹豫了一下,走过来,拘谨地站在我身边。无论曹助理怎么喊靠近点儿,他也不肯移动,好像很勉强的样子。但上了车,他一再跟曹助理说,记着给我照片哈。

    经过这个插曲,我们再上车后,张老兵的神情就放松些了。我再问他话,他的句子就稍微长些了。

    为了活跃气氛,我给他俩出了道脑筋急转弯的题,这是我最喜欢给人出的题,曾经问过杨槐也问过陈响:熊猫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曹助理说,不要老是吃竹子,吃点儿回锅肉啊麻婆豆腐这些好东东。张老兵说,他肯定想多子多福,人丁兴旺。熊猫不是越来越稀少了吗?我说,看来你们都把自己当成熊猫了哈。错!梦想是什么?梦想就是实现不了的愿望。所以熊猫最大的梦想是,照一张彩色照片。因为它的所有照片都是黑白两色的啊。

    他们俩哈哈大笑。这个笑话总是有逗人的效果。曹助理马上接着说:我也说一个,怎样让梦想变为现实?我想一定不是努力奋斗之类,一定是歪门邪道,可我还没想出来张老兵就说了,让梦想变成现实,就是醒过来。你行啊,我夸张老兵,反应够快的。

    张老兵忽然说,嫂子,等你到了连队,连队肯定跟过节一样,你就跟军区文工团一样。我说我哪有那个魅力?我不会跳舞,唱歌也马马虎虎。曹助理说,你不用唱不用跳,你就在操场上来回走就是了。肯定吸引所有的眼球。我说那好啊,正好可以减肥。他们俩一起惊讶道,你那么苗条,还减肥?我说,女人永远需要减肥。

    因为相处愉快,感觉时间过得很快。

    车子一直在山沟里前行,有时上,有时下,一边依山,一边是悬崖。很安静,很荒凉的感觉,一路上就没有遇到过其他车辆。原来杨槐每次离开我,就是走这样的路回到他的连队,在这样的路上,他会想些什么?是想我,还是想连队那些兵?

    忽然发现手机有信号了,我连忙把刚才那条短信发了出去:

    你真的希望我回成都去吗?

    他很快回复了几个字:我没有选择。

    你怎么会没有选择,你可以转业!转业回成都来,跟我在一起。我想也没想,就把这一条发了出去。

    我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强硬起来。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不顾一切来看他,便有了强硬的资本?

    我问张老兵,你妻子有没有要求过你转业?

    张老兵说,没有。

    我很奇怪,为什么?

    张老兵说,这里工资高。我回内地,怎么也不可能找到一个月拿七八千的工作。我的小孩儿已经五岁了,明年就要上学了,哪儿都需要钱。

    曹助理说,张老兵讲的是大实话。我愿意留在这里,待遇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我懵了。我怎么没想过这个问题?杨槐家里并不富裕,父母在农村,且身体不好。我只是觉得我不需要他的钱,从没想过他依然会有经济上的压力。

    也许我们真的不合适?

    我感觉心里沉甸甸的。

    59

    转过一个弯时,张老兵忽然又停车了。

    我看看四周,不像是可以拍照的地方。我正想问,听见曹助理说,靠,好险!

    我抬眼一看,在我们车前方的路中间,有一块很大的石头。看样子是才从山上滚下来的,旁边还有些碎砂石。曹助理说,要是我们碰上,就全完了。

    我顿时感觉心惊肉跳,原来我也会遇险,我也会亲身体验杨槐经历过的生活。不过那一刻,害怕退到了角落,兴奋和刺激占了主导地位,我连忙拿出相机,拍下这块巨石。

    那石头大概有单人沙发那么大,掉在靠山这边,占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路面。左边是悬崖,下面不说是万丈深渊也是百丈深渊,无处能绕过去。

    张老兵一言不发跳下车,朝石头走去。曹助理也跟了过去,他们俩嘀咕了两句,开始俯下身子,双手拄在石头上打算往路边推,只听曹助理大喊:一二三!他们俩“嗨”的一声,可石头纹丝不动。

    我拍了一张他们推石头的照片,见他们推不动,赶紧放下相机跑过去支援。张老兵说,不用你不用你。我说多个人多份力嘛。我也把双手拄在石头上,曹助理再喊:一二三!嗨!

    我感觉我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用的形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心脏因此狂跳起来。可石头还是纹丝不动,好像生了根似的。我们又试了一次,仍然纹丝不动。这石头里面难道是金子?

    三个人气喘吁吁的,看着石头发傻。这可怎么办?

    我有些担忧起来。

    张老兵开始用脚丈量石头以外的路宽,反复了两次,然后跟曹助理说,刚好可以过去。曹助理说,这太危险了吧。张老兵说,应该没事的。我小心点儿好了。你们在车下等着。

    张老兵回到车上,曹助理也跟着跳上车。曹助理说,让嫂子在下面等着。我跟你一起去。

    张老兵瞪眼说,你上来干吗,多事!你坐边上我反而紧张,下去下去。你的任务是陪嫂子。

    曹助理没办法,只好下车了,仰头跟他说,千万小心,没把握就别过了。

    张老兵说,我有数。

    曹助理又说,要不咱们还是掉头回去吧。

    张老兵说,你怎么那么啰嗦?

    车子缓缓移动了。曹助理退到一边,眼睛死死盯着车轮。

    我揪着心,是真正的揪心,两只手都捂在胸口上。

    我们一起盯着车轮,看它慢慢移到巨石边上,再轻轻地、缓缓地移过去。左边车轮距离公路边缘不到半尺,可以看到松松的路面在往下掉碎石……车子一点点地移动,很慢,但很稳。好像张老兵在发功,轻功,尽量不惊动脚下的土地……

    过去了。终于过去了。

    张老兵真牛!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才发现,满手心都是汗,冷汗。

    忽然想,在此之前,我的二十五年人生里,遇到的所有危险,都不能叫危险。

    我们重新上车。一上车我就说,张老兵你太伟大了,太了不起了!曹助理没说话,掏出烟来点上,恭恭敬敬地给张老兵一支。张老兵朝我笑笑,吸了一口烟,面色苍白。

    原来,他也和我们一样揪着心。

    不知在那一刻,他在想什么?想妻子和女儿吗?

    我心里忽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难道杨槐以前经常遇到这样的危险?难道我以后也要经常遇到这样的危险?可是,面对勇敢的张老兵,我无法让这个念头蔓延开来,便迅速压住了。

    绕过拦路的巨石后,我感觉前面似乎变成了坦途。其实,路一样很险,一样是贴着悬崖在开。但却没那么担心了,甚至有了唱歌的欲望。张老兵和我的心情同步,他打开了车上的录音机,我听到了那首熟悉的歌儿——

    天边走来走来一片片云彩

    是你把眷恋落在我心怀

    阳光知道知道我的情怀

    那一片花海在为你盛开

    ……

    我忍不住跟着轻轻哼起来,然后曹助理也加入了,张老兵很开心地朝着我们笑,我们唱歌,是对他的奖励。

    我爱你,就像天上的云彩

    心随你远走走向那天之外

    我爱你,就像绵绵的山脉

    一生一世为你等待……

    一边唱,一边就给杨槐发了一条短信,好像是从歌里流淌出来的:如果我从西藏的蓝天上掉下来,掉到你面前,你会怎么样?

    他没有回。哈哈,也许他被我搞懵了,刚才那么强硬,现在又这么浪漫。好像是两个人。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分裂。管它呢,一切等见了面再解释。也许一见面什么也不用解释了。相逢一笑泯恩仇。嗯,这是谁的诗?鲁迅的?好像有点儿不确定,只记得前面一句是,渡尽劫波兄弟在……唉,要是红景天在就好了,她肯定马上上网狗狗,帮我搞定。

    趁着心情好我又给红景天发了一条:偶正搭乘一辆卡车前往杨槐他们边防连。一路风光,且歌且行,感觉真爽。

    突然车子一颠,还没写完就发出去了,忍不住乐。曹助理说,马上要见面了,还在发短信啊。

    我不好意思了,解释说,我是在发给我们一起进藏的朋友。

    我们又走了大概一小时的样子,终于到了那个塌方路段。眼前的公路突然没了,出现一座小山包。细看,公路伸进了一大堆碎石泥土之下。一台推土机正在工作,突突突突,进进退退,啃着堆在路中间的碎石泥土。

    难怪两天都没挖开,原来就这么一辆推土机在工作。

    我说,怎么不多来些推土机和人啊?

    曹助理说,有台推土机已经很不错了。以前还全靠人工开挖呢,现在有机器好多了。

    张老兵把我们的车移到相对安全的地方,靠着山崖停下车。

    曹助理忽然说,我好像看见杨连长了。

    我的心蹦蹦蹦地跳了起来。我怎么没看见?我伸长了脖子,只看见在碎石泥泞堆起的山包上,有些绿色的身影,走得七扭八歪,起起伏伏。

    曹助理说,我敢肯定是他,就是走在最前面那个。你先别下车,给他一个惊喜。

    说罢,曹助理跳下车,迎了过去。

    是杨槐吗?也许是,希望是,应该是。

    我死死盯着他,他穿着一身迷彩服,看上去很干练,但又有些疲惫。他涉过泥泞的路段,向我们这边走来,他走得很专心,没有东张西望。他的身后是他的兵,紧紧跟随他。他走两步,就会抬起头来往山上张望,然后停下来朝后挥手,叫他的兵快些,或者是叫他的兵注意安全。我似乎看到他微微皱着眉头,是因为我的生气任性给他带来不快?还是因为这该死的路太难走?

    我仿佛在看一部无声电影,画面清晰,安静。我几乎是目不转睛地在看,虽然这个大银幕无边无际,我还是怕自己稍一眨眼,它就突然消失。

    他抬头,看见曹助理了,也许早就看见了,只是此刻才看清。他连连挥手,意思是叫曹助理不要再往前了。

    他小跑了几步,与曹助理会合。

    然后,他们握手。

    然后,他朝卡车看。

    是看我,还是看物资?一定是看物资。曹助理说了,不会告诉他的。他大步流星地朝卡车走来,他没有跑,依然是走,但走得快如风。曹助理等一群人跟在他的身后,要小跑。

    我决定下车,我推开车门,卡车还有些高呢。我想让自己显得潇洒些,就腾的一家伙,跳下车来。

    当我在车下站稳,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大概离我还有五米远,但已足以看清我的真面目了。果然,他猛地一下站住了,跟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他身后的人也停住,一动不动。

    电影卡带了。

    我的心咚咚咚的跳,跳得有些疼。他不会冲过来抱我吧?他不会扭头就走吧?糟糕,下车之前,我忘了照照镜子,我现在这个样子,一定是披头散发,蓬头垢面。也许他认不出我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只见他两脚并拢,缓缓抬起手来,行了个军礼。

    我的杨槐,他给我行了个军礼。

    那一刻,一路上的纠结瞬间解开,心里堆积的块垒顷刻消融。

    那一刻,天地都属于我了。

    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