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
绾妍坐在桌前,左手捏着一枚银针,右手执笔在绣绷上描画着。她额前的碎发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发髻上的步摇也随风泠泠作响,手上的动作缓慢而细致,像是将心意倾数注进了那一方薄薄的绢帕中。
温常在打了帘子进来,放轻了手脚走到绾妍身后,将脑袋凑过去瞧了个全儿,旋即莞尔一笑:“我瞧瞧,这是……一对鸳鸯。”
绾妍想着心事正出神,没成想温常在悄没声地进来,还冷不丁地在她脖颈儿后头作声。她被吓了一大跳,慌忙中撤了笔松了针,用两只手胡乱地将绣绷捂住,话还没想好说什么,脸倒先红了,垂眸娇嗔道:“姐姐来了也不说一声!”
“果真是春日到了。”温常在揶揄地瞟了一眼绾妍,幽幽一叹。她伸手翻了翻藤盒中的绣样,将它们摸出来一一过眼,“鸳鸯、并蒂莲、同心结……要我说呀,这一张张的哪里是绣样呢?分明是妹妹的心意。”
“姐姐既然知道了,也帮我挑一挑罢。”绾妍见瞒不过去,索性就不瞒了,眼珠儿一转,“我一个月没有摸过针线,眼下越发技痒了。”
温常在皱眉道:“你这手好不容易将养了一阵子,又要急着绣这些,仔细落下病根儿。”
“是是是,我每日只绣半个时辰可好?”绾妍在一堆绣样中挑挑拣拣,迫不及待地寻出那张画了一半的,“你瞧这个如何?”
温常在接过那张绣样,定睛瞧了瞧竟是一幅鸳鸯戏水的,噗嗤一笑:“妹妹好生大胆,若是被皇后娘娘看见了,只怕又要拉你去她那儿听训,她可是最爱端着的,一向老实持重,怎么会准你这般狐媚?”
“我倒是不知什么狐媚不狐媚的。不过姐姐说的是,如今皇后春风得意,我也不想去招惹她呢。”绾妍点了点头,将那张鸳鸯戏水在手中捏成一个小纸团,很不高兴地坐下来重新挑选。
温常与绾妍相对而坐,看着绾妍闷闷不乐的样子,轻声安抚道:“妹妹别灰心,咱们谨慎些总没有错处。皇后一朝得势,这宫里除了宜嫔与郭贵人,谁没得过她的敲打?眼下避其锋芒是最好的。”
“我知道。”绾妍突然停了手上的动作,托着腮看向温常在,认真地问,“姐姐,为何皇上登基好几年了,才得了善儿这一个孩子呢?”
温常在一怔,对上绾妍眼中的疑惑,哂笑道:“这样的事谁说得准呢?就说皇后,也不是宫里最得宠的,不也一举得男,诞下了嫡长子么?福分这种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有句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绾妍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叩击在桌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像念经时敲木鱼似的。随着指尖的动作,她的心也如听见佛音一般安宁下来,“可是谁又知道命里有没有呢?玄镜大师说我是宛雏之女,说我是凤凰之命,可是皇后有了嫡长子,地位已然稳固……我这个昭妃岂不是要做一辈子了?他说我命里有,我却连根凤凰毛也摸不着。”
她想起皇后生产那夜,她被人扶到偏殿休息时,身上盖着的凤穿牡丹的衾被那是凤凰的富贵光华,熠熠夺目,难怪天下女子都为之争破了头。在那一刻,她觉得只有这样的凤凰才能配得上她最珍爱的牡丹花。
“妹妹是忘了那‘终须有’的‘终’字。”温常在覆上绾妍的手宽慰道:“你年纪轻轻的就这么伤春悲秋,可不是好兆头,我听人说怨天尤人会改了气运。总之你入宫还不到两年,日子还长着。心急便要出错,咱们要过好当下,才能等到柳暗花明的那一刻。”
“姐姐说的是。”绾妍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小小地嗳了一口气,前路要如何走,她倒是有些迷茫了。
“皇上心里有你,你又何须急于一时?”温常在瞥了一眼绾妍手上的小扳指,唇角微微弯起。
这丫头,总是迷迷糊糊不自知呢。
带了暖意的春风从树桠上跃下来,也想看看这房里这两个美人儿,便大摇大摆地从敞开的门里进来,在这二人脸上轻抚一把,得逞般地从窗外翻出去。
绾妍看着被绣样被风吹落到脚边,忙弯腰去捡,眼神不觉落在了腰间的平安符上。
那是母亲一针一线为她绣的平安符,一面是“平”,一面是“安”。
绾妍握住那枚厚实的平安符,抚过那密匝匝的针脚,心头突然一暖。
她忽然觉得,所谓祝愿,好像没有什么比平安二字更朴实动人的了。
“姐姐,我想为皇上做一枚平安符。”
温常在一怔,旋即含笑道:“倒是有几分大道至简的意思。”
绾妍略一沉吟,倒是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可是平安符……皇上会不会嫌弃我俗气呢?淑妃是那样雅致的人物,若是她来送,肯定比我的好许多。”
“妹妹的绣品哪里需要雅致,一切贵在心意。这个道理旁人不懂,他必定是懂的。”
楚岐晚膳用毕,冯安候在门外等着敬事房的人呈绿头牌来。按照平常的流程,等安排好侍寝的事,他就可以回房暂时歇息一会儿。
冯安耐着性子等着,忽见两个宫女进了宫门向勤政殿来。为首的是一位形态端庄的紫衣宫女,她两手规规矩矩地叠在一起,稳稳放在小腹前,神情从容安然,端的是掌事宫女的架子。身后的小宫女则费力地拎着一个食盒,呼吸急促地跟在她后头。
“宝扇姑娘不在淑妃娘娘面前伺候着,怎么亲自来了?”冯安上前迎了几步问道。这宝扇是与淑妃主子一同长大的,虽是奴婢却比很多官家小姐知礼些。
“恭贺您生辰之喜。”宝扇上前微微一笑,行了个常礼,“宝扇知道是明日,只是怕是抽不开身来贺,先添添您的喜气可好?”
太监多半是家中贫寒、走投无路才入宫谋生的,要么是被拐子卖进来,那就更惨一些。至于生辰,大多太监都不知道,便约定成俗用净身那日为生辰。连冯安自己,也是年轻时几经辗转才打听到父母的消息,从他们口中得知了生辰的。
冯安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他甩了一甩拂尘,唏嘘道:“宝扇姑娘心细,只是我这么大岁数,早已不过生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