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营帐帘子又起,一名样貌青涩的小军医跻身入内,跪禀道:“李将军与诸位将军、公子,王小将军的伤势稳定了,那箭已从左肩处取出,好在偏移了几寸,未伤及筋脉,箭头又无毒,以王小将军的身子稍加修养便不留后患。”
与前一次那箭伤医治了几日几夜不同,此次中箭至报安不过相去几个时辰,李将军算是松了一大口气,起身便去瞧隔邻帐中的苏之,后头一班将领蜂拥一道跟随着去了。
苏之正躺在帐中正中的床榻上,面色清淡,但神色却很坚毅安然,只淡淡地闭目凝神。一旁还有三三两两的军医进进出出端着水盆与器皿,地上仍七七八八散乱着些用剩了沾了血污的纱布棉絮,数量之多竟叫帐外来的众人一时间无处下脚。
李将军上前,虽流血之事是战场上再寻常不过之事了,但苏之到底是苏之,是王导的嫡亲公子,在李将军眼里那流血自与乌压压的一班兵士们是不同的。他照例说了些嘘寒问暖的话,苏之听了些,强忍着疼痛一一回答了,他身上痛楚,又忌惮的麻药的损伤之力不敢乱用,便叫军医不用麻药,那疼痛自然不言而喻,拔出那半支残箭时亦是全靠耐力,不由得汗湿了一身,连一旁的军医见了也不忍心,哆哆嗦嗦险些不敢拔了。
“李将军你瞧!”蓖芷将那陈于一旁陶器中的残箭取来,“箭羽处有印记!”
李将军忙是接过,细细端详一番:“不错,确是鲜卑的印记,与前时那支如出一辙。”
“那便是同一伙人做的了!好他个鲜卑胡蛮,战场之事从来是光明磊落的,叫阵来应阵去,全是对垒城下的明处事,他鲜卑狗贼兵力上打不过,便来这一出阴的暗箭伤人,古往今来便无这样的道理!李将军,我恳请你调我几百兵马,我带上这罪证,倒要去问问那鲜卑胡蛮的将军,如此暗箭,是何道理!”
孙利在一旁听着,暗暗望见那箭羽中的印记,心中思绪纷乱。
蓖芷说得怒气腾腾,抽身便要往帐外冲,李将军忙将他拉住,道:“蓖芷公子息怒息怒,你也说了那是鲜卑胡蛮,蛮人岂有将道理的,他们既然敢做这等事,便是不怕我们去质问,你若去了,他们不认不说,还将你扣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么?”
“他们敢扣我?那我便在那处闹得个天翻地覆,叫那班胡蛮不得安宁!”
“蓖芷公子息怒,此事且需从长计议。”
“蓖芷……”苏之在床榻上喑哑道,众人忙是安静下来静听他说,“你莫冲动……听李将军的……”
李将军四下张望了一番,又问:“张捷张将军如今何在?”
手下一名将领回:“正在失城边界线那处巡查,还未回来。”
“苏之之事已派人去向他报了么?”
“已是去了。”
“如今四名大将唯独他在外头,务必叫他好自当心,如今伤不了苏之,便怕鲜卑胡蛮丧心病狂,又去暗害他。”
“是……”
待那传话的小兵士退下后,李将军又与蓖芷道:“蓖芷公子不远万里来此边塞,还未安顿歇脚片刻便遇上如此之事,我这统领之人实在难辞其咎,今晚便在军中摆一桌盛宴,宴请蓖芷公子为之洗尘接风。”又吩咐身旁兵士道:“传令下去,今日于我营帐内摆一桌酒席,烹牛羊数只,美酒倾馕,款待蓖芷公子。”
蓖芷素来好吃,苏之一事他又办得漂亮,自然早想饕餮一顿,但面上仍得装得气鼓鼓道:“李将军,不是我蓖芷不给您老这面子,实在是我吃不下,苏之尚且还躺在此处负伤在身,我哪儿有这闲情逸致还去用宴的!”
苏之躺在床榻上观望着,心里明白蓖芷是要一个大吃大喝的台阶下,便道:“去罢……你与李将军撒哪种气呢……你用不用宴我总能好……”
蓖芷心中一笑,便与李将军道:“那好,既然是苏之开了口,我便不推辞了。”他自然心中也明白,李将军未将王导嘱托于他的嫡亲公子照料好,他唯恐着蓖芷回建邺后在王导耳畔说些不利于他的话,到时李将军处境便更难堪,如此以饭局收买人心,是官场中人常用的伎俩。
李将军如释重负,笑道:“请蓖芷公子放心,从今往后,若是王小将军再遭此类事件,我定当自己身赴建邺王大司马处引咎辞职!”
“那倒也不必。”蓖芷道,“若是诸位能大胜而归,那才是对王谢二位老爷最大的宽慰了。”蓖芷说罢暗暗窥视了一眼孙利,他自入了此帐后一直无话,只凝眉思索着什么,神色肃然,蓖芷心中一笑,知这事成了一大半了。
时近傍晚,那大漠落日圆如钟盘,虚晃晃地悬在天际,恍惚之间叫人觉着与建邺城中所悬的并非同一个太阳。远处有一排高岭之雁缓缓扑翼飞过,几声凄凉而寂寥的长鸣划破天际,经历了一日酷暑暴晒,地面上的飞沙走石被炙烤地更干燥,随着日头渐渐落下,夜间温度骤然凉了下来,蓖芷立身帐外军中,见身旁一列列经过的士兵各个面颊通红起皮,行色疲惫,此些士兵模样不过与他一般年纪,却不得不因家境贫困被纠集入伍为国捐躯,当中有几日是自愿而来,大抵九中有一也无。
如此想着,蓖芷心中便起了一股愧疚之心,对稍后的大餐大肉亦胃口索然。
可答应了总得是去的。
夜幕降临,过了日月同辉的片刻,军营各帐中的灯油与火把如天上繁星点点而起,在苍茫原野上燎出橙红的一片。夜间凉风刮得更烈,天边月轮大如冰盘,蓖芷身后的帐中出来一名士兵,催他入内去赴宴了。
蓖芷一掀门帘,帐外那股兵器与火油的躁动气息便叫帐内的羊肉香气所取代。他早有耳闻北方民族所饲的牛羊与晋国大有不同,如今只嗅间些许香味,便是胃口大开,那油润中带着焦酥气息的滋味瞬时便叫蓖芷将他前时忧国忧民的怀想抛到脑后,可面上仍得矜持着。
李将军本是此帐的主人,已是坐在帐中,见蓖芷来了,便热情地邀请他坐。
蓖芷回礼答谢,落了座后,巡视一圈:“咦,怎得孙利将军素来如此目中无人么?诸位该来的全来了,唯独他总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