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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游丝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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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日春阳花好,府里的主人们纷纷减半了菜碟,可给灶房减轻不少负累。灶房婢女们做完工,呼朋引伴,齐齐地朝后屋通铺那头走,天气日渐炎热起来,婢女的春困也与这日头一般节节攀高。

    婢女们才嬉笑着展开被褥躺好,却听外头一声一声“咚”“铛”,一下一下震耳欲聋。外头砸一下,里屋的案柜也随着沉闷地震一下,杯盏陶器也一同清脆地鸣一声,婢女们听着这声,谁也入不了眠,静候了片刻,只待它自生自灭,却不了这一声一声,更是响亮,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胖婢女在铺中睡不住了,猛地撑起身来,骂骂咧咧道:“小丫头胚子,今日我不好好收拾了你,我就不是灶房的胖姐!”

    年长婢女忙拉住劝道:“算了,小丫头撒气了,你跟她置什么气。”

    “她一日日得没完没了地闹,我们睡了她来劈柴了,劈给谁听呢?谁害得她被逐出了公子屋,谁叫她去诬告初梦的?”胖婢女抡起袖子,伸长了脖颈向着屋外嚷,仿佛就是故意嚷给外头桃枝听得,“自作孽,不可活!”

    “哐”的一声,斧子砸在桃木上,极响的一声,似使出全身力气猛砍下去的。婢女们被这骤然一声惊得心跳快了半拍,面面相觑竖耳悉心听着,候了片刻,却没了动静。

    “好了,她也息声了。”年长婢女向着胖婢女道,“你也收起你那地行夜叉的架势来,倘若真动起手来,不管谁不对在先,张炳管事总是两头都罚的。”

    胖婢女颔首领受,年长婢女又照料她躺好,帮她掖了掖被角也睡下了。当一通铺人觉得偃旗息鼓正欲起眠之时,又是惊心动魄“砰”地一声,这声来得更近更急,婢女们惊直起身,只见房门叫人给踹开了!桃枝正叉腰拦在正门口,擒着簇新锋锐斧子的小手剧烈颤抖,嘶吼道:“今日我桃枝就与你们拼了!反正公子也不要我了!我活在这世上也没趣味了!狗婢女!拿命来!”

    婢女们忙是东躲西藏,屋内顿时叫作一片混响,胖婢女却于四蹿的人群间沉稳立定,卷起袖口,应着桃枝的斧子便扑了上去,“姐妹们,快来帮胖姐——”众人闻声也来了勇气,飞身上前去揪桃枝,一时间房内衣衫飘荡,细软的胳膊碰着同样细软的腿脚,婢女们与桃枝扭在一起,揪着发髻,扯了纤髾,无奈通铺前便只有这么小一块空地,立足已是勉强,更容不下这么多人,门外望来,只摔作睡袍般素白的一团,当中一点红,便是桃枝。

    “谁流血了!”

    众人听得这一声惊呼,方才有了理智,却见各自的胳膊腿全缠绕作一团,四仰八叉难分难解躺在一道,而其中的桃枝,更是被挤得没了人形,牢牢锁于胖婢女身下。

    “谁流血了。”婢女之中一人摊开手掌,一道血污自左而右拖着帚尾。众人左顾右盼比照着各自身上,最后在人群边缘的角落里寻见了眉头微紧的初梦,臂上细细一道口子沥沥染红了素白睡服道袖摆。

    “不要紧呢。只是一道小口子,皮外伤。”初梦忙道。

    桃枝到是不知死活地得意一哼,却叫身上的胖婢女一记泰山压顶砸地快要喷了血。

    “擦些金疮药也便好了。”初梦舒了舒臂,确也无碍,起身又搀起身旁的婢女们,上前与桃枝道,“姑娘,我知你心里有气,但向着我们使脾气也是无用的,与我们拼个两败俱伤,到头来你也捞不到好处。那将你调派来灶房之人是谁,我料你这几日下来也有所耳闻了,倘若你有心回去公子身边,倒不如这些日子安安分分,待风头过了,也好有个勤勉努力的由头将你召回去。”

    桃枝听听也心觉有理,但有傲气放不下颜面,只垂目思量,挣扎着道:“胖姐……你先松了绑……”

    初梦拾起抛在一旁的斧子道:“我瞧不如这样,你拿斧子弄伤我的事,我暂时不追究了,你知我们倘若把此事告诉了张炳管事,你会有何后果。但你记着,今后不许再来与我们闹事。今日午后的柴我也帮你劈了,姐姐们赶早膳连日辛苦急需休憩,你也一同回去睡罢。”

    “那……那你给我劈好了点!”

    胖婢女抬起身,放桃枝狼狈爬起,道:“初梦姑娘能比你做得差?你那柴劈得又粗又圈,生火费了我们老半天气力,还未来寻你呢,你倒是恶人先告状了!”

    “行了。一人少说一句罢。”初梦利落道,“今后还需同处一个屋檐下,桃枝何时回去也未可知,姑且和善相待,于彼此也少些麻烦。”

    简单包扎了下,初梦提起斧子便出门去了。劈柴之处正是灶房前头的空地,右是桃枝此刻栖身的柴房,后头联通着灶房与通铺卧房,无怪乎动静传得这样响。初梦想着,只更轻着手脚来处理这摞散着芬芳甜香的桃木。

    从前在朝晖宫里,初梦倒也是劈过柴的。蒙古高原的寒冬太早太长,慕容氏带人逼宫后便断了暖与炭,只得有她孱弱着身子一点一点去伐木来烧。

    想及过往的委屈,过往的人,斯人已逝,斯情已故,一朝还魂,便是两种命运,割断过往,无可追寻。初梦渐渐红了眼圈,一颗大大的泪滴顺着素容滚滚而落,滴在斧刃晃白的光上,恍若沧海遗珠。

    幸而这命依是还回人间了。初梦安慰着自己,拭了拭泪,心中仍是泛着酸楚,休说这一世,古怪离奇世事纷扰,却总也落不得一个太平日子。

    初梦拾过来一块木料,径约髀粗,断层截面平整而光滑,年轮与断面上圈圈泛泛,清晰可数。世家中人样样讲求精细,连这烧火之柴也要苛求最尚品,春焚旧年桃木,秋燃陈时橘树。初梦手抚着这年轮,一道一道,轻浅的沟壑娓娓诉来衷肠,初梦将侧颊细细贴于断面之上,听地极是认真,忽而笑得婉然,忽而又落了泪,泪滴入鬓发里,混夹着桃木鲜香,于鬓内散发浑然典香。倘若,桃木亦有泪,那么,被扬作灰烬前,也该是心有不甘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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